作者:屠格涅夫    更新时间:2013-07-31 10:49:09

在莫斯科的一条偏僻的街上,有一所灰色的宅子,这所宅子有白色圆柱,有阁楼,还有一个歪斜的阳台。从前有一个太太住在这儿,她是一个寡妇,周围还有一大群家奴。她的儿子全在彼得堡的政府机关里服务,她的女儿都出嫁了。她很少出门,只是在家孤寂地度她那吝啬的枯燥无味的余年。她的生活里的白天,那个没有欢乐的、阴雨的日子,早已过去了;可是她的黄昏比黑夜还要黑。

在所有她的奴仆当中最出色的人物是那个打扫院子的人格拉西姆。他身长十二维尔肖克,体格魁伟像一个民间传说中的大力士,生下来聋哑。太太把他从乡下带到城里来,在村子里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跟他的弟兄们不在一块儿,在太太的缴租农人中间,他算是最信实可靠、能按时缴租的一个。他生就了惊人的大力气,一个人做四个人的工作,他动手做起事来非常顺利;而且在他耕地的时候,把他的大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他用不着他那匹小马帮忙,一个人就切开了大地的有弹性的胸脯似的,或者在圣彼得日里,他很勇猛地挥舞镰刀,仿佛要把一座年轻的白桦林子连根砍掉一样,或者在他轻快地、不间断地用三俄尺长的连枷打谷子的时候,他肩膀上椭圆形的、坚硬的肌肉一起一落,就像杠杆一般——这些景象看起来都叫人高兴。他的永久的沉默使他那不倦的劳动显得更庄严。他本来是一个出色的农人,要不是因为他这个残疾,任何一个女孩子肯嫁给他。……可是格拉西姆给带到莫斯科来了,人家还给他买了靴子,做了夏天穿的长裾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又塞了一把扫帚和一根铁铲在他的手里,派他当一个打扫院子的人。

起初他很不喜欢他的新生活。他自小就习惯了种田,习惯了乡村生活。他由于自己的残疾一直跟人群隔离,长大起来,又聋又哑,而且气力很大,就像在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的一棵树。……他给人带进城市以后,倒不明白要怎么办了,他发闷,发呆,就好像一头很壮的小公牛在发呆那样。这头牛在那块茂密的青草长到它肚皮一般高的牧场上嚼草,忽然让人牵走了,放在铁路的货车上,啊,它的结实的身体一下子让煤烟和火花包住了,一下子又是一股一股的水蒸气淹没了它,它给拖着向前飞奔,跟着隆隆声和尖锐声飞奔,飞奔到哪儿去呢——只有上帝知道!格拉西姆自来作惯了农人的苦工,所以他把这个新职务需要他干的活并不当作一回事;每天只花半个钟头他的活就干完了,他便又站在院子中间,张开嘴,出神地望着所有过路的人,好像他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个可以说明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处境的解答;或者他就突然跑到某一个角落里,把手里的扫帚和铁铲掷得远远的,自己头朝着地扑下去,在地上躺几个钟头,连动也不动一下,仿佛是一头关在宠里的野兽。可是人对什么事情都会习惯,格拉西姆后来也习惯城里的生活了。他的工作并不多:他的全部职务不过是,把院子打扫干净,每天分两次取两桶水,运柴,劈柴给厨房和整个宅子使用,白天不让生人进来,夜间小心守夜。应当说,他的确热心执行了他的职务。院子里从来不曾有过一片木屑,也没有见过一点垃圾;遇到下雨路烂的时候,带着桶去取水的老马车在路上什么地方陷在泥里走不动了,他只用肩头一推,不单是车子,连马也给推着走了。要是他动手劈柴,斧头会发出玻璃似的响声,木片、木块会朝四面八方飞散。至于生人呢,自从某一天晚上他捉住了两个小偷,把两个脑袋在一块儿狠狠地碰了几下(碰得那样厉害,简直用不着再把他们送到警察局去了)以后,附近这一带地方人人都非常尊敬他。即使在白天,有些过路人(他们绝不是贼,不过是陌生人罢了),看见像他这样一个可怕的打扫院子的人,也要连忙向他挥手、叫喊,就好像他能够听见他们的叫声似的。格拉西姆跟这个家里男女仆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因为他们怕他),但也不疏远,他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看待。他们用手势跟他讲话,他都明白,主人命令他做的事他全照样做了,可是他也知道他自己的权利,没有人敢在饭桌上坐他的位子。一般地说,格拉西姆的性情是严厉的、一本正经的,他喜欢什么事情都有秩序。连公鸡也不敢在他的跟前打架,否则,它们就该倒楣了!他会马上捉住它们的腿,把它们当轮子一样在空中转个十来回,然后朝各个方向抛出去。太太的院子里也养鹅,可是鹅是出名的一种尊贵的、懂道理的家禽。格拉西姆尊敬它们,他照料它们,他喂它们;他自己就像是一只很神气的雄鹅。他们分派了厨房上面的一间顶楼给他;他照他自己的趣味布置了这间屋子:他用橡木板做了一张床,床脚是用四个木头墩子做的——这真是一张民间传说中大力士睡的床了,它载得起一百普特的重量,不会塌下去;床底下放了一口坚固的木箱;一个角落里立着一张同样牢固的小桌子,桌子旁边有一把三只脚的椅子,椅子非常结实、矮小,所以格拉西姆常常把它举起来,又丢下去,一边高兴地微笑。这顶楼是用挂锁锁住的,锁的形状倒像“卡拉奇”(圆弧形的白面包),不过它是黑色的罢了。格拉西姆总是把这把锁的钥匙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他不喜欢别人走进他的顶楼去。 

就这样地过了一年,在这年的年尾格拉西姆遇到了一桩小小的意外事情。

那位老太大(格拉西姆就是在她的宅子里当打扫院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遵照古法办理,她养了一大群用人:在她的宅子里不仅有洗衣女人、缝衣女人、细木匠、男裁缝、女裁缝等等,甚至还有一个马具匠,他也兼作兽医,并且还要给用人看病,宅子里另外有一个专给女主人看病的家医;最后还有一个鞋匠,叫做卡皮通?克里莫夫,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克里莫夫一直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没有人认识他的真正价值,他原本是一个有教养的京城里的人,不应当连一个职业也没有,在莫斯科郊外这种偏僻地方住下来。要是他喝酒(他自己这样说,而且在说话的时候还时常停顿,用手打他自己的胸膛),那就是在借酒消愁。有一天,大大跟她的总管加夫里拉谈到他的事情(加夫里拉是这样一个人:单从他那双又黄又小的眼睛和他那根鸭嘴般的塌鼻子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个命中注定要指挥别人的人物)。太太在惋借卡皮通的堕落,他刚巧在前一个晚上还给人看见醉倒在路旁。 

“啊,加夫里拉,”她突然说,“要是我们给他配个亲,你觉得怎样?也许他就会安分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给他配个亲呢,太太?是可以的,太太,”加夫里拉答道,“这会是一桩很好的事情,太太。”

“对,只是把谁配给他呢?” 

“自然啦,太太。不过,随您的意思吧,太太。无论如何,他总可以有点用处;放在十个人里头挑,他总是不会落选的。”

“我看他好像喜欢塔季扬娜?” 

加夫里拉正要回答,却又把嘴唇闭紧了。

“对……把塔季扬娜配给他吧,”太太决定说,她高兴地闻了闻鼻烟,“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太太,”加夫里拉应道,就退了出来。

加夫里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这是耳房,屋子里差不多装满了用铁片包的箱子),先把老婆支开,然后坐在窗前,细细地想起来。女主人这种意料不到的命令显然使他感到为难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叫人去找卡皮通。卡皮通来了。……不过在我们把他们的谈话向各位读者转述之前,我们觉得有必要用简单的几句话讲一讲卡皮通要娶的那个塔季扬娜是什么人,而且为什么太太的命令叫总管感到头痛。

塔季扬娜就是上面讲过的那班洗衣女人中间的一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能干的熟练的洗衣女人,所以她只管上等的细衣服),她是一个二十八岁光景的女人,瘦小的身材,金黄色的头发,左边脸颊上有几颗痣。俄国人认为左边脸颊上的痣是凶兆——是苦命的预兆。……塔季扬娜不能说自己的运气好。她自小就受虐待: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从来没有受到人怜爱;她穿得很坏,而且只拿到极少的工钱;亲戚呢,她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事,说是不中用给开除了,丢在乡下,这个人是她的远房叔父,另外还有几个叔父、舅父,都是些农人——再也没有别的了。有一个时候她还算是一个美人,可是她的漂亮很快地就过去了。她的性情极柔顺,或者更可以说是懦弱怕事;她完全不关心她自己的事情,怕别人却怕得要命;她只想到在指定的时间里面做完她的工作,从来不跟谁谈话,只要听见人提起太太的名字就发抖,其实太太看见她也不见得会认出来。格拉西姆从乡下给带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他那个庞大的身形差一点儿给吓得晕过去,她想尽一切方法避免跟他见面,碰到她从宅子里出来到洗衣房去,在他跟前跑过的时候,她甚至于眯起了眼睛。格拉西姆起初并不特别注意她,后来她走过他跟前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笑起来,然后他开始出神地望着她,最后他就盯住她不肯把眼睛掉开了。他喜欢她,究竟是因为她脸上温和的表情呢,还是因为她那种畏怯的举动呢——这只有上帝知道了!有一回她偷偷地在院子里走过,伸开手指头小心地提着太太的一件浆过的短衫……忽然有人使劲地捉住她的胳膊肘;她回过头来,不觉尖声大叫;格拉西姆就站在她后面。他傻笑,发出怜爱的叫声,送给她一只姜饼做的小公鸡,鸡的翅膀上和尾巴上都贴着金箔。她不想接受,可是他把姜饼硬塞在她的手里,摇摇头走开了,随后又回过头来,再对她发出一些非常亲密的叫声。从那天起他就不让她安宁了:不管她走到哪儿,他就会跟到哪儿去跟她见面,对她微笑,发出叫声,摇她的手,或者突然间从怀里拉出一根带子放在她的手上,或者拿他手里的扫帚扫去她面前的尘土。这个可怜的女子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应付,怎样做才好。很快地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打扫院子的哑巴的鬼把戏了。嘲笑,打趣,挖苦,一齐落到塔季扬娜的头上。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取笑格拉西姆:他不喜欢人开玩笑,所以人们当着他的面不去麻烦塔季扬娜。不管这个女子愿意不愿意,她是在他的保护下面了。他跟每个聋哑的人一样,非常机敏,只要是有人在取笑他或者她的时候,他马上就完全明白。有一回在吃中饭的时候,塔季扬娜的上司,那个管衣服女人,照一般人的说法,在挑三挑四地逗她,而且闹得很厉害,叫那个可怜的女子不知道把眼睛朝哪儿看好,差一点儿要恼得哭起来了。格拉西姆突然站了起来,伸出他的大手,把它放在管衣服女人的头上,并且非常凶恶地望着她的脸,吓得她把头埋在饭桌上面。众人都不做声。格拉西姆又拿起他的调羹继续喝他的白菜汤。“看,这聋哑的魔鬼,这个树妖!”众人低声喃喃说。管衣服女人站起来,回到女用人房间去了。还有一次,格拉西姆看见卡皮通(就是我们刚刚讲起的那个卡皮通)跟塔季扬娜谈话谈得很亲密,他便向卡皮通招手叫他过来,把他带到马车房去,拿起一根立在墙角的车杆,捏紧它的一头,轻轻地然而很有意思地用这车杆威胁他。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一个人再跟塔季扬娜谈话。这一切并没有给格拉西姆带来任何的麻烦。固然那天管衣服女人一跑进女用人房间就晕倒了,而且她用很巧妙的方法让太太在当天就知道了格拉西姆的粗暴的行为;可是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太太只是笑笑罢了,并且好几次弄得管衣服女人非常难堪,她逼着她一再说明:例如,“他是怎样用他那很重的手把你的头弯下去的,”第二天她就赏了格拉西姆一个银卢布,她认为他是一个忠心的、气力大的看守人,很赏识他。格拉西姆倒很害怕他的女主人,可是他仍然盼望着她给他恩惠,他正打算去求她答应他跟塔季扬娜结婚。他只等着总管答应过他的那件新的长裾外衣,想打扮得干干净净去见太太,可是这位太太却突然想把塔季扬娜配给卡皮通了。

读者们现在容易明白加夫里拉在跟女主人谈过话以后为什么会感到为难了。他坐在窗前想着:“不用说,女主人是喜欢格拉西姆的,(这一层加夫里拉倒是很清楚的,因此也很纵容他。)可是他究竟是一个不会讲话的东西。我可不能报告女主人说格拉西姆爱上了塔季扬娜,而且这也是公平的,他究竟算是怎样的丈夫呢?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个——上帝饶恕我——树妖要是知道塔季扬娜要配给卡皮通了,他会把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捣毁的,一定的。你没法跟他讲道理;他这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说服不了他……是这样的!……” 

卡皮通的出现打断了加夫里拉的思路。那个轻浮的鞋匠走了进来,把两只手搁在背后,很随便地靠在近门处一个突出的墙角,右腿架在左腿的前面,摇晃着头,仿佛在说:“我在这儿。您有什么事?” 

加夫里拉望着卡皮通,一面拿手指敲窗台。卡皮通不过把他那沉浊无光的眼睛稍微眯细一点,并没有埋下它们。他居然微微地笑了起来,还伸手去抚摩他那朝四面八方竖起来的带白色的头发,仿佛又在说:“喂,是的,我,我啊。你在看什么?”

“你倒好,”加夫里拉说,他又不作声了。“你倒好,没有什么说的!”

卡皮通只是扭扭他的瘦小的肩膀。“那么,请问,你比我更好吗?”他心里想道。

“哼,你看看你自己,哼,你看看,”加夫里拉带责备地往下说,“哼,看你自己像个什么?”

卡皮通从容地仔细看他那脱了线的破礼服和打补钉的裤子,他特别注意地看他那双穿了洞的靴子,尤其是他的右脚很文雅地放在靴头上的那一只,然后他又把他的眼光停留在总管的脸上。

“先生,什么事?”

“先生,什么事?”加夫里拉跟着他说。“先生,什么事?你还说:先生什么事?你简直像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你就像那个样子。”

卡皮通很快地眨着眼睛。

“你咒吧,你咒吧,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他心里想道。

“不用说,你又喝过酒了,”加夫里拉说,“你又喝过酒吗?嗯?喂,回答我。”

“我因为身体弱的关系,的确喝了含有酒精的饮料。”卡皮通答道。

“因为身体弱的关系!……你鞭子挨得太少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在彼得做过学徒……你学到的真多!你就只是白吃面包不做事。”

“讲到这件事情,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我就只有一个审判官:那就是上帝,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只有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什么样的一种人,我是不是白吃面包。至于您对我喝醉酒的看法,我觉得讲到那件事情,我也不错,倒不如说是我一个朋友的错:他引诱我喝上了酒,就丢开我,一个人走了,可是我……”

“你就像鹅一样地给丢在街上了。啊,你这个放荡的家伙!啊,现在的事情倒不是这个,”总管继续说下去,“却是这样的事。太太……”说到这儿他又停了一下,“太太高兴要你讨老婆。听见了吗?她以为你讨了老婆就可以安分了。你明白吗?”

“我怎样会不明白呢,先生。”

“嗯,好的。照我看,还是揍你一顿好些。嗯,不过那是太太的事情。

“怎么样?你同意吗?”

卡皮通露出牙齿笑了笑。

“讨老婆,对男人说,是一桩很好的事,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至于我呢,在我这方面,我是非常满意的。”

“嗯,好的。”加夫里拉答道,他一面在心里暗想:“不用说,这个家伙倒讲得很对。”他接着大声说,“只是有一桩事,新娘子挑得不合适。”

“那么她是谁呢,请宽恕我多问……” 

“塔季扬娜。”

“塔季扬娜?”

卡皮通睁大了眼睛,离开墙角走出来一点。

“你为什么这样吃惊?难道她不中你的意?”

“怎么不中我的意,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这个姑娘是没有说的,她是个工作勤劳、性情温和的好姑娘……可是您自己也知道,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那个树妖,那个草原的妖精看上了她,您知道……”

“我知道,伙计,我全知道,”总管烦恼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知道……”

“啊,上帝保佑啊,加夫里拉?安德里耶奇!他会杀死我的,我敢说他会的,他会像打死苍蝇一样地打死我。啊,他有手,只消请您看看他的手是怎样的手啊!这简直是米宁和波查尔斯基的手。他是一个聋子,他打起人来自己却听不见。他挥舞他的大拳头,就好像他在做梦一样,简直不可能阻止他。为什么呢?因为您自己知道,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他是个聋子,而且他蠢得像脚后跟一样。您看,他还是一种野兽,一个邪教的偶像,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比邪教的偶像还要坏……他是一块白杨木头!为什么我现在应该受他欺负呢?自然,我现在已经毫不在意了:我变得柔顺了,我学会忍耐了,我在自己身上涂了油,就像一个发亮的科洛姆纳的水罐,——可是我究竟是一个人,无论如何,我实在不是一个不值钱的水罐。”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多讲下去了……”

“主,我的上帝啊!”鞋匠热烈地接着说下去,“末日在什么时候来啊?什么时候啊,主啊!我是个苦命人,一个没有出路的苦命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啊,您想想看!在小时候我挨惯了德国师傅的打,长大了又挨同胞们的打,最后在壮年时期,您看又要弄到什么样的结果……”

“呸,你这个软弱不中用的家伙,”加夫里拉?安德里耶奇说,“你为什么只顾唠唠叨叨地讲个不停,真是!”

“你讲‘为什么’吗?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我并不害怕挨打,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要是碰到一位老爷,他可以关起门打我,不过在人面前还得跟我打招呼,我究竟还算是一个人啦,可是现在我碰到的是什么人呢……”

“喂,不要讲了!”加夫里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克里莫夫掉转身子,慢慢地走了。

“喂,要是他那方面没有问题,”总管还在后面大声问道,“你本人答应吗?”

“我完全同意,”卡皮通答道,就走出去了。

就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也没有失掉他的口才。

总管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

“好吧,现在把塔季扬娜叫来!”他最后说。

不多久,塔季扬娜就静悄悄地来了,她站在房门口。

“您有什么吩咐,加夫里拉?安德里耶奇?”她小声地说。

总管注意地望着她。

“喂,”他说,“塔纽莎,你愿意嫁人吗?太太给你找到了一个新郎。”

“知道,加夫里拉?安德里耶奇。”她又吞吞吐吐地加了一句,“她给我挑的新郎是谁呢?”

“卡皮通,那个鞋匠。”

“知道,先生。”

“他是一个荒唐的人,那倒是事实。不过在这方面太太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知道了,先生。”

“可是还有一桩麻烦的事情……你知道那个聋子格拉西姆爱上了你。你究竟是怎样地迷住了那头熊的?可是你知道,他要杀死你,恐怕他会的,他这样的一头熊。”

“他会杀死我,加夫里拉?安德里耶奇,他一定会杀死我。”

“他会杀死你。……哼,我们等着瞧吧。你怎么说:他会杀死你。难道他有权杀死你吗?你自己判断一下吧。”

“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权,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

“你是个怎样的女人啊!我想你总没有允许过他什么吧……”

“请问您是什么意思,先生?”

总管停了一会儿,心里想:“你真是个柔顺的女人!”

“嗯,好的,”他大声说,“我以后再跟你谈这桩事,现在你走吧,塔纽莎,我看出来你的确是个肯听话的女子。”

塔季扬娜掉转身子,在门柱上轻轻地靠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说不定太太明天就会忘记这桩亲事,”总管想道,“为什么我这样担心呢?我们把这个坏蛋绑起来;要是他闹出什么事情,我们就报告警察……”

“乌斯季尼碰?费奥多罗夫娜,”他大声唤他的妻子道,“把小茶炊预备好,我的好女人。”

这一天塔季扬娜差不多整天没有走出洗衣房。起先她哭了一阵,随后揩干眼泪,又跟先前一样地做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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