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母信神拜佛吗?)
信,信观世音。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她也照拜不误。她把观音画像夹在毛主席像背后,明里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暗里拜观音。我那时吓得要死,只怕出事,一家都做反革命。
(喔,怪不得你有很浓重的宿命色彩。)
是的,不过不光我,现在的小青年大多相信命运。我留心过,我以前也曾经为我的迷信思想太重而苦闷过,特别在入团前。后来我发现差不多都这样,用扑克牌算命,看手相,女的男的都喜欢,但都说是玩玩。有次单位里到苏州去团活动,到了西园里,好些人都去磕头,还有的买了香,他们也说是玩的。我没去,不是因为自己是团支委。这样求神拜佛是没用的,要有用,祖母代我磕的头早够了。
(你的唯心主义已经达到一定的境界了。)
这话什么意思?讽刺我吗?
(不,我是说,你的宿命观点已经在关键时刻影响你的选择了。)
……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并不甘心情愿服从命运。
我感到命运的压力,也许比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要**,要入骨,不过我不是立刻乖乖投降。那天,我站在楼梯口,还是拒绝他的邀请。这时,他的一个朋友从楼梯上下来了,个子高高的,但人长得很文气,一件图案很别致的羊毛衫上佩一枚“财经学院”的校微。我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朋友。他趁机说:“你不要看我在单位里垃圾,我白相的人档子都是很高的。今天我请的都是大学生。”他那朋友说:“档子怎么能用是不是大学生来划分呢?”他说:“那是客观现实。”他那朋友说:“不,一个人的金钱、地位、名誉,甚至包括知识,都是身外之物。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内在品质。”他说:“你说的是真理,但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人还是看重你说的身外之物,包括我。我就因为你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而请你,否则,中学同班同学那么多,我总不见得人人都请。”他那朋友笑了,说:“你这是请客还是逐客,有你这样吹捧人的吗?”他说:“我是大老粗,不会说话,你来请吧,她是我的徒弟,看你有没有本事请她光临!”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简直无法推脱。我不能说我有事,因为我是换了衣服上馆子来吃酒的。我又想,这回跟电影院里不同。总不见得当着那几个大学生朋友的面,要跟我动手动脚,或者要跟我纠缠不清。假如他不识相,那我起身就走,正好省得他今后藕断丝连的。
他们把我领到二楼一个很隐蔽的小房间里。在正厅的西南角上,要往下走几级楼梯。房间里可以摆两桌酒。一桌是他的,一桌看样子是一家老小在一起吃团聚饭,中间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大概是吃寿酒。这里最大的好处是闹中取静,与外面纷纷扰扰的楼面上的酒席好像隔了一道幕,因此也不是—般人能把酒席定到这儿来的。狠劲跟一个服务员很熟,看来是通过他的关系。“新雅”的广东菜味道的确不错,那是在外面别的地方很少能吃到的。蚝油牛肉、戈渣、炒生肠,我都是头一回听说,看来他的几个大学生朋友也跟我一样。他好像是老资格,一边吃一边介绍。但是,除了这个话题,其他方面他基本上插不上嘴。那几个大学生都很会说。我记得一个是复旦大学学国际政治的,一个是政治学院专攻经济合同法的研究生,一个是交通大学学企业管理的,一个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助教,却又在研究什么系统工程,还有就是那个财经学院的。好像还有一个是上海师大的,对,连我和他一共八个人,那天他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是信口开河,新闻历史,天上地下,什么都吹。我记得不是交通大学就是财政学院的那个,说他要开一家商店,不卖任何东西,就只有卡片,跟图书馆一样,让人来查。他的店就向各家卖各种东西的店发卡片,要那些店把卖的商品登记到卡片上去,然后把卡片寄还给他。他说可以直接利用邮局的明信片做卡片。他还有一整套编码的办法。反正你要买什么东西,一时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卖,你就可以到那家店里去查卡片。顾客查是免费的,商店向他的店提供卡片,每月还要付十元钱,但这对商店是毛毛雨。上海至少有一万家商店,他的店每月就可以收入十万元。他的主意一说,立刻有的驳斥,有的支持,有的补充,争得好热闹,像真的一样。我倒希望真有那么一家店,现在买东西太费时间了。要的东西没有,不要的到处都是。最近连眼镜店、老虎灶都在卖服装,而烟杂店本来卖信纸信封邮票的,现在都没有了。不过,我知道这些大学生谁也不会退学去开这样的店,哪怕他说每月有十万元收入,他也不会干,他们就只能说说。我记得还有人对狠劲介绍国外一种经济理论,叫什么原则,譬如说生产窗帘的公司,经理就不光想窗帘,要想我这企业生产的是与光线有关的产品。他们要狠劲做沙发不光想着沙发,要想我是生产与舒适有关的产品。我听不出这条原则对狠劲实际有什么用,但他听着津津有味,连连点头,我还很少看到他这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我想笑,我觉得他是强盗扮秀才。
从他们的话里,我听出狠劲在沙发上市面做得不小,好像不仅仅是为了造房子、结婚积点钱,而且还要发展。他们都推崇狠劲的实干精神和魄力,而我却开始为他担心起来。那些大学生说话是不负责任的,老实讲,话说过也忘记了,而且是他出钱请客,总要说他几句好话。而他要是头脑发昏,被几张钞票迷住,又去旷工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队里这回是仁至义尽了,小董顶住了多少压力。他再屡教不改,小董也没法再帮他说话。队里上上下下都会骂他忘恩负义。我觉得应该提醒提醒他。
所以那天晚上酒席散了以后,他提出要送我到车站,我没拒绝。
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要请这些大学生吃饭?
他说,这是他们的例会。每星期六晚上聚一聚。七个人轮流做主席,地点就由那个主席定,然后写信通知大家,钱都由他赞助。
“为什么?每星期总要五六十元钱呢!”
“这个小意思。我花五六十元买他们的脑袋,还是合算的。”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我不懂他说些什么。
他说:“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就是财富,主意就是金钱。我文化水平有限,现在要攻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最主要是没有时间。我现在的时间能换钱。后来我那个财政学院的同学就帮我出了这个点子。这些人就是我的智囊团。他们专职就是看书,效率要比我高得多。他们收集来信息,吃进去,消化以后,再到饭桌上来吐给我听,或许我就能派用处。只要一条有实用价值,这些饭钱的几倍就在了。这对我们双方都实惠。他们知识分子,肚里墨水多,油水不多,听到有吃,总是愿意‘光临指教’的。”
他说得很得意,还有意给我卖弄些新名词。我看他是被那些大学生灌糊涂了,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听了对我笑笑:“你放心,我不会再旷工了,但也不会真的安安心心去做泥水匠。我做沙发,钱是要的,靠工资这几只老洋怎么过日子?但不光是为钞票。我在那方面有发展前途。我现在比过去更加成熟了。老实对你说吧——我从来不把你当外人——我到支部办公室找老许吵,就吃准他们开除不了我。我知道小董心里是向我的,他是了解我的,但他有好多话别人不听,他是少数派。只有我自己出头,吵得一塌糊涂,再由他出来收拾残局。队里其他头头多数是缩货,我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我一伸伞,把老许茶杯一扫掉,他们就一个个溜走了。所以你说队里帮我造房我感激吗?感激的,但有的人我就是不感激。凡是对我没有真正同情心的,想通过这件事来教育我的,我一概都是口头感激,心里不感激。我看不起他们。我文化不高,但我能力要比他们强得多。我完全可以领导他们,我当领导,可以叫他们服服帖帖。现在我在队里发挥不出,我就到社会上去发挥。而且一到社会上,发现队里真是坐井观天了。反正今后是有本事人吃香的时代,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所以我是信心十足的。”
我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抱负,但是,我有个问题一直迷惑不解,他怎么会从副组长突然一下子跌下来呢?
他说:“那时,我太幼稚了。七四届有百分之五提前晋级,论技术我是比武第一名,又是组长,我想自己是十拿九稳的。谁知道后来头头各要照顾自己的关系,摆不平,就把我挤掉了。我气极了,看透了,再也不愿为这些人卖命。我要坚决彻底地掼纱帽。我就趁一次单个在屋里砌墙,用泥刀对准左手大拇指上狠狠一下,立刻指甲爆烈,血像龙头里的水一样喷出来。马上送我进医院。我说是砖头砸的,但其实泥刀斩是看得出的。病假一个半月,队里头头没一个人上过门——那时小董还不是队长——我寒心呀,人情淡如水、薄如纸。我上班去,把我换了个组,副组长自然革去了。我无官一身轻,横下来跟那几个头头捣蛋……”
我听了这话,觉得心被揪紧了。
他又说:“我今天请你来,是让你看看,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值得不值得你爱?”
我心里一跳,忙间:“怎么,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他笑笑:“你总算猜到了。”
我又气又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同学?”
“我知道你的事情多了!”他起初不肯漏底,后来才告诉我,他妹妹跟我那同学在一个单位工作,他还从这同学那里打听到我许多情况。
我痛骂他。但是我心里却对他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而这个人,又真不像我以前那么认为的粗野。我对他的肚皮功夫有了认识。
我说:“我的朋友是在部队里的,你就不怕破坏军婚捉进去吗?”
他说:“你这话去吓吓老百姓。军婚,军婚,结婚才算,恋爱自由。老实说,真要有这罪名捉我进去倒好了,放出来你还不死心塌地跟我?”
你听他那种怪话。那天晚上他是开了大油锅,一根根油条拚命汆出来。他已经不像在人民公园那天,还发狠,信心动摇了。那晚他是信心十足,软硬兼施,一定要我答应同他谈朋友。我最终没有答应,跳上电车逃走了。在车上我向站头上瞥了一眼,他笑微微地向我招手,弄得我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那晚我才真正怕他了。
你想要说我是爱他了吗?不,不是爱他,是怕他。那时我也稀里糊涂以为是爱他了,其实是怕他。
后来我就收到了那个副排长的回信。大概是在那天晚上的一星期后。信上说,你一定是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但我是第一回谈朋友,缺乏经验——他也说缺乏经验,对女同志的心理不够体贴,考虑不周。现在,我已向领导提出,今年坚决要求复员。我们抓紧筹备的话,明年元旦就可以结婚。
接着,他又谈了筹备婚事的一些事,诸如房子、家具、费用等等,一本正经的,就好像我上回去信无非是急着要嫁给他。
在所有的信中,这封是那位党员同志写的最不革命的一封信。他在开头还用了“亲爱的”,我看他是下了狠心的,“的”字最后一笔把纸也勾破了。我不懂笔迹字,但我能感觉到、想象出他的心情。他硬着头皮要讨好我。他连讨好也不会。他这人是没有感情的。没有感情也不能全怪他。我对他也没有感情。看了他干巴巴的信,我的回信怎么能热起来?这样像文件似的写几封信,又怎么会爱?但他不管爱不爱,就是要同我结婚,连团长也不要了。真可怕!要是他干脆要团长不要老婆,我还佩服他,虽然断了,我心里对他还有几分尊敬,几分歉意,他总算有个追求。现在,这样的男人只有叫我恶心。
我刚收到信,阿爸也收到了他的信。他就把我叫去,责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大的事不跟他商量?我真恨极了,那个家伙太卑鄙了,想叫阿爸来压我。我干脆就把事挑明了,坚决要跟他断。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我真是度日如年。那段日子我不愿去回想。反正叫我很伤心。阿爸为了对得起侄子,也就是对得起哥哥,就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我的话他根本就不想听。还说爱我呢,我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那时我是这样想的。
后来,军军上我家来了。那个副排长很懂打人民战争,又写信给他妹妹,他妹妹就跟军军闹。军军来找我,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把他所有的信都摊给军军看。军军开始还跟我解释,但听我点到他的虚伪,他不是为了爱情,军军没话了。军军又去找阿爸,说,这件事就不要再逼小妹了。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幸福。我不能让她为了我去与一个跟她性格不合的人结婚。这样我要痛苦一辈子的。我哪怕一辈子不结婚,也不希望她的恋爱是悲剧。这事是由我引起的,都是我不好。当初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但我承认内心深处有自私的动机。这事就看在我的面上到此为止,我向叔叔、婶婶和小妹道歉。
他这话是当着我面说的。我忍不住哭了。这才像个男子汉。我甚至想象,我和军军都跟人调换工作到外地去。到那里就没人知道我们是堂兄妹。我们就结婚。我们上代与上上代都没有傻瓜、精神病,我们的孩子就会是呆子?我们也可以不要孩子。两个人和和睦睦快快活活过一辈子还不够吗?有几个孩子到你老了能给你带来安慰?这一切不是办不到,但我知道,它们是不现实的。办得到但不现实,有时候我觉得人真是说不清楚。
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不算太难。但阿爸给我规定了一条,今后我谈朋友,一定要征得父母的同意。
这条就是针对他的。
就为这一条,我今天觉得阿爸还是为我好,我对不起他。但那时,我恨他。我认为他对我管得那么紧是毫无道理的,是心理变态。是因为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就对我横竖看不顺眼。是折磨我,惩罚我,让我尝尝违抗他的意志的苦果。他压迫我,我就反抗,他反而促使我跟狠劲接近了。
所以做人本身是个大难题,也许根本就不可解,就像平面几何里用尺规三等分任意角。站在阿爸的立场上,他不说这一条,我就会一辈子以为他自私,不爱我,爱他兄弟和侄子胜过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他说了,客观上又促使我反抗,而且要是我跟狠劲真的很幸福的话,我也会恨他一辈子。事实上,他也可能看错人。他对狠劲的看法就不完全对,也可以说是错的。问题是我也看错了,我才不怎么计较他的看法。要是我没看错呢?他看错了人,但出发点还是好的,可作为女儿,也可能一辈子误解他。这是我看他,他看自己呢?别人看我呢?我看我自己呢?人就这样,一辈子在做莫名其妙的事,在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好像每件事都有个目的,其实可能恰恰相反。我看穿了,这样活着不是太累了吗?达到目的是碰巧,吃力不讨好是经常的,做人的意思呢?
(出现这样的想法是正常的。你以为只有你才看透了,其实差不多青年都有这样的困惑,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这是对天真、乐观的人生观的一次否定,活下去,差不多人就会进入一个否定之否定。这个否定之否定则会产生明显的差异,有的甚至有天壤之别。但是,不论高下,它们都是比较稳固的,成为世界观的一块基石。现在,你的人生观还像水一样波动,还没有凝固。)
你说的名词我都知道,“否定”、“否定之否定”、“世界观”、“人生观”,但真正的意思,我还捉摸不到。我是说,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还没把握。
(是没信心,你不太相信。)
对,就是不太相信。我说的我都感觉到了,我能举出好多例子。你说的我感觉不到,理论上也许对,但感觉不强。你当然要否定我的说法,不然你怎么劝我呢?
(你不要尽想着我是来劝你的。当然,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你的“感觉”,强求不了。但即使你心理上有抵触情绪,我还是有把握一定能说服你,因为像你这样去死是反自然的。)
什么叫反自然?
(以后再讨论吧。我想先听完你的曲折的经历。后来你就瞒着父母和他偷偷地好上了?)
是的。
(再后来呢?)
到了去年的11月3日,离我第一次到他家去整整一年。那天是星期六,我病假在家里。感冒,发了两天烧,那天刚退下去,人很软。下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姆妈那时不在上海。四川的大哥结婚多年,老婆才有了孩子。要临产了,他写信来,希望姆妈到四川去做做帮手,因为他丈母娘身体不好,浑身是病,帮不了忙。他请阿爸姆妈一起到四川去,也可以去看看风景。阿爸说他不去,又把大哥骂了一顿,但心里还希望姆妈去的,姆妈就去了。阿爸他整天不在家,早上练身体,上午和下午打牌,日程排得满满的,不到吃饭时间不回家。姆妈一走,早上就由我把早中两顿的饭莱烧好,晚上下班回来我再烧晚饭。我生病的那两天,他也不愿意烧,就到个体户摊上买点馄饨、生煎馒头来当饭,打牌还是不脱班的。那天我身体好了点.就起来烧了点粥,买了点咸蛋、酱菜。睡了两天,睡得脑壳发痛,不想再睡,想看书手边又没有,很无聊。一个人,嘴里淡淡的,有点苦,我真想姆妈,也想他。但他不知道我生病。我们那时基本上是一星期见次面,多数跟那几个大学生在一起
吃吃谈谈,到八点钟以后,他再跟我单独荡会儿马路。我对家里就说我在外面读书。我那时在读区工大预科班,每星期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我对家里就说三个晚上。平时他在工地上,我在队部,我们没机会见面。那天是周末,要到晚上见不到我他才知道。我不高兴先打电话通知他。我想他来,但要我打电话叫他,我还不愿跨出这一步。
我呆坐在自己的小间里。
我可先要把我家住的房子给你介绍一下,否则下面发生的事就说不清楚。
我家住在上海市中心的大楼房子里。初听起来,好像很吓人的,档子好像很高的。住在我们那里的人,有的也喜欢在不知道底细的人面前摆摆架子,其实那大楼房子多数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听人说,那些大楼原来是资本家造来做公司写字间的。旧上海市中心的地皮价钱贵得不得了,有些公司资金本来不十分雄厚,买下地皮,搭起屋架,装潢好外表后,手头所剩无几,内部装修就马马虎虎了。解放后,最高级的大楼做了政府机关,次一级的变成企业、事业单位,那些最次的就分配做居民住房。经过几十年,大楼里人越来越多,房间越隔越小,种种毛病,就像一件多年的旧布衫,一个地方破个洞,处处地方都破,补都补不及。
我们大楼像其它这样的大楼一样。中间一条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当初为了节省铜板,走廊造得很狭。现在,两边的住家又把煤气灶、小菜橱、扫帚拖把、畚箕竹篮、盛旧鞋爿的纸箱、废品站不收又舍不得丢掉的破烂等等,都堆积在走廊里,使本来很狭的走廊又至少减去一半宽度。这还不算,走廊四面都被厚墙包围,比夹在两只大饼里的油条还要见不到太阳。据说大楼做写字间时,走廊里是终日点灯的。现在,可以说百分之百的大楼里没有那种“冤大头”公用灯,都换成了吊在自家煤气灶上八瓦或者十五支光的小灯。这不能怪住大楼的人小气,没有集体主义精神。住这样不称心的房子,房租却是最高的,比一般石库门房子要高出一倍左右,再要负担昂贵的电费,小工资开销不起。所以,整条走廊白天都是黑洞洞的,靠楼梯口或者哪家开着的门里漏进一点可怜巴巴的光。只有傍晚到晚上七点之前是走廊的黄金时代。那时,家家门口亮着小灯,灶上发出蓝火,油锅爆响,人声更响,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但即使那个时候,也有美中不足。灶前都站着人,狭窄的
过道又狭了一半,最狭处简直要从屁股的夹缝里,侧着身体像嵌榫头一样挤过去。七点以后,走廊里更黑暗了,只有煤气灶上绿豆一样的火苗。不过走廊的可怕,对我们大楼住家倒无所谓。我们从小就暗惯了,像瞎子一样,闭着眼睛可以摸到自己家门口。我们讲笑话,这条走廊比贴在门口的“随手关门,谨防小偷”的印刷宣传标语更有用。大楼里假如发生重大盗窃案,只要在大楼居民和经常出入大楼的人里排疑点,十有八九可以破案,外来生手偷到东西也搬不走。对大楼住家来说,最头痛的还是用水和排泄。原来设计是写字间,一层楼一个盥洗室,也可以对付。改成居民住宅,一层楼至少十户人家,合用一个公用放水处与公用厕所,上班前下班后的高峰时间,只看见人挤人,怎么能没有矛盾?而且我们这种旧大楼一般都没有自备水箱和水泵,靠自来水公司的自然管压,到最迫切需要用水的时候,三层楼以上水龙头打开只有眼泪水似的一滴一滴往下滴,等得人难过,他们说,像鸦片瘾上来一样痛苦。用抽水马桶的狼狈与冲突,就不宜细说了。五六十年代,上海居民住宅里能用抽水马桶,是算高级与时髦的。搬进大楼的人,哪怕公用厕所再紧张,也不肯在室内另置一只马桶。况且室内又小,二十平方算大的,一家人吃、睡都在里面,实在也腾不出地方来放马桶。不过也有的人家熬不过,终于倒退回去用马桶。结果往往离倒桶站特别远,因为环卫部门还是习惯认为大楼居民是不用马桶的。而且这些人家还要照样摊付公用抽水马桶的水费,又造成了邻里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