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楼梯口,我刚想停步,他抢先说:“你送我下去,我有话对你说。”
我狠狠白了他—眼,他假装没看见,先走下两级楼梯,然后回过身来等着。我不能不跟下去。在楼里发生什么事,吃亏的还是我。他是个亡命之徒。
我送他出了门口,穿过马路,进了斜对面一条小弄堂。那里有户人家在弄堂里搭了个烧饭的披屋,构成了一个暗角,我常常看到晚上有一对黑影躲在那里边。我就把他带到那里,然后板着脸跟他说:“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居然一点不慌,提出晚上要请我去看电影。我没等他说完就说:“不去!”
“为什么?”他还问我为什么!
我不理他,要走。他说:“我们不要吵架。你说一句,你是不准备和我谈朋友了?”
什么话?要是旁边有人听到,还以为我是无情无义要甩掉他。他就这么无赖,我气得不知怎么骂他才好!我说:“我几时说过准备跟你谈朋友?”
他说:“我们不要吵架。是我,是我想跟你谈!我本来以为是不成问题的,我以为你对我也是有心的。我没想到你会生这么大的气。一切从零开始,过去的都不算,我冒犯你的地方请你原谅。我现在正式向你提出,希望你答应我。”
不知怎的,我看到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你没有看见过他这个人。他发狠劲的时候不可笑,叫人有点害怕;油腔滑调摆噱头的时候倒也不怎么可笑,你会觉得他天然应该这样。就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而且他一点也没有假装严肃,显得最可笑。也不是他不真诚,或者外形不配,你就是觉得他好笑。好像是个小孩一本正经地用大人口气说话。这个比方也不一定准确。但我那时怎么能笑呢?我就想那天像水泥闸门一样压下来的手,我的火又冒上来了。“不行l”我说。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
“真的不行?”
“真的。”
“你不要赌气。”
“我不赌气。”
“你不要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
“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你说,为什么?”
他又发狠了。他的眼光好凶,我被他看得有点害怕。但我那时最怕的还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不知怎么竟可怜起他来。我在心中骂过他一万遍,我见面真恨不得在他那只野蛮的手上咬一口。可真到了这时候,那一切好像都没有了。我就觉得他可怜巴巴的,他对我是一片真心的。这个念头在心头一闪,我怕得手心里出了冷汗。我怎么会去可怜他呢?我怎么能去可怜他呢?他是个流氓坯子,阿爸的话是不错的。我不是政治上要给他定性,但从本质上说,他是流氓,他到目前为止对我耍的都是流氓手段。而且,我是个有男朋友的人,我不能让他对我纠缠不清,败坏我的名誉。
(现在你对他怎么看?你还认为他是流氓吗?)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我一直坚持认为他是流氓,以后的事就不会发生。“我认为”有什么意义呢?他事实上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我倒要听听你的看法。我对他有我的看法,但你旁观者清,又有科学头脑,我想听听你的。我现在尽量客观地向你介绍他,包括我当时的心情。
(请原谅我提了个不恰当的问题。)
这没什么。我现在有点激动。那时的情形回忆起来就好像在我眼前。我倒希望这些话能录音下来,我死了以后,它们留着,或许会对别的没有恋爱经验的小姑娘有点作用。我那时就因为缺乏经验,又没人教我。
(很遗憾,我们的谈话没有录音。你不会死的,像你这样对生命充满希望的年轻人,死神是退避三舍的,)
我说下去吧。
我没回答他,他又连连逼问我,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他。后来,他又耍赖皮了,说:“看来,我只好跟小董去说,只有通过组织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你跟小董去说什么?”
“我说我一直是爱你的,你过去对我也是有意的。后来我变坏了,你就不理我了。现在我改好了,但你还不相信我,不肯原谅我,我很痛苦……”
我没想到他来这一手,真比电影院里的突然袭击还要无赖,我说:“你瞎说!你怎么可以这么瞎说?”
他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要么不敲定,要敲就要一下敲死。我爱你,我就不择一切手段。”
我说:“你去瞎说吧,后果由你负责。你凭空捏造,别人不会来相信你的。”
“会相信的,这种事别人最愿意相信,”他说,“我还有证据,我有你送给我的照片。”
我听了这话,当时真恨不得冲上去打他一下响亮的耳光。照片是怎么回事?我满师,照规矩在单位里发糖,我想到他,托人给他带两包糖去。哪知他特地从工地找到队部来,说,糖他不稀罕,他希望得到我的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因为我是他的开山门徒弟,也可能是他的关门徒弟。那时他已经在队里开始“万里长征”,把差不多的班组都换遍了。我不忍伤他的心,就把皮夹子里一张新拍的两寸艺术照送给了他,想不到我自搬石头自压脚。
我说:“你那时就存心了?"
“更早,”他说,“从你报到的那天开始,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以前条件不成熟,我就一直熬着,没对你说。但我一直在试你的心,你在我落难的时候始终没有变过心……”
他以为我态度软了,就用一套一套的甜言蜜语来花我。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听一个男人对我说那些话。我没想到像他那样狠霸霸的人,说起那种话来倒也是很动听的,一点也不可笑。不是他的狠劲把我吓倒了,倒是他的花功打动了我的心。这要怪部队里的那个人,他叫我徒有虚名,所以我经不起一点点甜头的诱惑,你说对不对?但当时,我是把部队里的朋友搬出来,要他彻底死了心。
他不相信,一定要看证据,我被他缠得糊里糊涂,竟然也答应了。约好晚上七点半在市图书馆阅览室见面。
一回到家我就后悔,想不去,但我怕他又会来缠不清,最后还是决定去。七点二十分我到那里,他已经站在门口等我,说阅览室都坐满了,改到人民公园去。他说他知道个秘密的地方,保证不会让一个熟人看见。我想,反正就这一回,依了他吧。但我要他保证不能动手动脚,他说:“放心,你把我当什么了?”
现在想想真可笑,但当时我就以为守住这一条,我就什么也不怕他了。我对真正的恋爱是怎么回事其实一点也不懂。
他带着我,一进公园就往左拐,沿着园墙往前走。园墙向着南京路,一栏一栏的。离开园墙几步,种着一长排棕榈冬青什么的。这一条甬道是公园的最外沿,倒是很少有人来。他把我带到一块横卧在地的水泥柱子前。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园墙栅栏外来来去去的人影,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外面的人也能透过栅栏把我们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我刚坐下去有些不习惯,虽然我知道他这个鬼点子是对的,外面的人不会来看我们,但我有好一会儿不习惯,就像在台上演戏似的。
他一坐下来,劈头就叫我不要演戏。他还是不相信我真的有朋友,我只能把信拿给他看。但我要他答应看到证据后把照片还我,他答应了,不过说照片没带在身上。
他把那几只信封反反复复地看,跟公安人员查笔迹一样。他看着看着,突然从一只信封里抽出信笺来。我急了,伸手过去夺,他拦住我,对我恶狠狠地瞪眼睛:“为什么不能看?你骗我呢?或许是你中学的同学,或许是你亲戚,通几封信,说说一般的话……我要看,你自己答应的!七年了,你要让我死心,看了我就死心了!”
我松开了他的手。他的筋脉在我的手掌里突突跳动,像要炸出来一样。我一是怕,怕他发疯,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男的向一个女的表示这样强烈的感情。真是一团火,把我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我简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好像活那么大,头一回尝到了做人的滋味。以前在小说里看到,“被
人爱,是多么幸福”之类的话,并不觉得怎么样。我一直以为在我的生活里不缺乏爱。虽然不是事事顺心,但世上又有谁能万事如意呢,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基本上过得无忧无虑。但是,在他那种发狂发狠的样子面前,我觉得过去的那些根本谈不上,这只是一些规矩,是一些礼貌。对,彬彬有礼,大家都在一定的分寸里平安相处,不能算什么爱。而他,对我耍滑头,耍无赖,但有一点是真的,他爱我。社会上经常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对男女在僻静的小路上谈朋友,突然杀出几个流氓,那男的把女的丢下就逃。他不会逃,哪怕他打不过他们,他也会为我拚命。……你看,我那时是多么缺乏经验。
(不,你的看法一点也不幼稚。人干其他事都最好事先有些间接经验,唯有恋爱,它不需要别人的经验。不是不能向别人讨教,但别人的经验往往会坏事,会让纯真的感情变味。你的初恋的感情没有变味,这是你应该高兴的事。不管你以后与谁结成终身伴侣,你都保有一段珍贵的美好的回忆。)
是吗?你说的意思我以前心里也想过,但不像你说得那么明白。谢谢你点明了我。
(你说了一,还有第二条理由呢?)
二嘛,我已经告诉过你,他的信是干干净净的,完全可以公开发表。不过后来我又担心起来,怕他看了说这不是情书,又要跟我胡缠,幸亏他没有说。
他看信,身子蜷曲,浑身肌肉都那么用劲,那么别扭,像老树突出在地面上的粗根。我不忍看他这副样子,就去看另一边。我看见在园墙外南京路上等车的人。有一对,他们靠在栅栏边,你一只手,我一只手,反在背后,十个指头叉在一起,绞来绞去的玩不够。这指尖上有多少用话说不出的信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异性为什么就会吸引呢?要是我是个男的,像他这样的男的,也许我根本看不上眼,认为他没出息;但现在我就觉得他比一般的男的都好,至少比我那个见过一面通了几个月的信的副排长要好得多。甜蜜,这样皮肤与皮肤的接触怎么会跟甜蜜连在一起呢?那个时候,人的皮肤的触觉就跟平时的不一样。感觉不是神经传递的吗?神经又不会临时多生一根出来,还是人专门有一套特殊的神经在那个时候发挥作用?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指尖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又像小虫似地往心里爬。我怎么啦?他爱我,我可是并不爱他,我怎么可能去爱他呢?他爱我我就要爱他吗?我的神经怎么啦?搭错了?大家常说“神经搭错了”,这就是说大家都感到人有两套神经。一套正常的神经,一套不正常的神经。那副排长的神经是太不容易搭错,开关失灵。但是,把恋爱的幸福看穿到是一种神经的活动,多么可怕,就像生物课上把生命说成是蛋白质存在的方式,也许是真理,但多么可怕!
我坐不住了,他也看完了。他把信还给我说:“祝你幸福!”还扮了个鬼脸。他好像缓过神来了,我可不行。我想安慰他几句,舌头不听指挥。
我们又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我说:“走吧。”他站起来,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酒干淌卖无,酒干淌卖无……”我吓得住了脚。他也不回头,顾自己边唱边往前走。我跟了上去。我总觉得他脑后勺上有对眼睛看着我。我一下子觉得非常非常地对不起他。
(从你的话里来听,他对你的看法也是正确的。你是爱他的,不过因为受其他一些因素的影响,使你觉得不能爱他,因而,这个观念就在意识的表层变形为你不爱他。)
不,我确实不爱他。我只是同情他,怜悯他,怜悯并不是爱。
(你这话也是从小说中看来的吧。在实际生活中,爱——男女的情爱,不可能是一种纯粹的感情,纯粹的爱只存在于小说中。爱情总与别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往往由其他种感情升华而成。像怜悯、崇拜,事业上的共同语言,外貌上的相互吸引,脾性的相投相合,气质的相反相成,一见钟情,青梅竹马,一方的苦苦追求,双方的相向接近,对爱情来说都是自然的,不能说由哪一种感情方式转化成的爱情更好些,或者先天不足。由自由恋爱而产生的婚后生活的不协调、不幸福,往往与当初引发爱情的感情方式——我们称之为“前爱情”,譬如怜悯、一见钟情、为外表吸引等等,是无关的,但人们往往把责任推诿到“前爱情”头上。于是有这样的说法:“怜悯不是爱”,重貌不重人自食苦果“,“一见钟情太轻率”等等……)
那造成不幸福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没有现成的公式.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你的话很新鲜,也许有点道理。对别人也许有点道理,但我确实是弄错了,把怜悯当成是爱情了。
我还要说我缺乏那方面的经验。从要真正尝点儿恋爱的滋味来说,经验可能是不好的,但从实惠角度来看,有了经验就不会吃苦头。初恋是美好的,但初恋对象十有八九不成功。很怪,我以前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回忆起初恋来常常津津有味,而最后却去跟另一个结婚?不过,在我的经历中,除了缺乏经验,还有命运,现在我越来越相信命运了。
就在我跟他宣布没有外交关系的第二天,我收到了我那个副排长朋友的来信。信里说,部队准备送他到军事院校去深造,出来就是团长营长的干干——他信里当然不会这样油腔滑调。这样一来,他今年就不能复员了。不过他考虑到转业和复员待遇大不相同,如果团级转业到地方上还可以分配一套房子,他先说是革命需要,党和人民已经把他培养成一名副排长不容易,现在又要继续培养他,要他为四化作贡献。他征求我的意见,不过,他想我年纪还小,晚几年结婚不要紧。他去读书,大概还要在部队至少呆五六年到七八年。如果我等不及的话,可以先结婚。两地分居最多三四年,克服一下,以后的小日子就好了。我是转业的团长太太了——这话是我提炼出来的,他没说。要是他肯这么明说一句,也许我的态度就会两样。
他这封写得多好啊!要我为他的提拔升官作出牺牲,还奉送我一顶“革命需要”的高帽子戴戴。“我年纪还小”,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急着来找我谈朋友呢?说是征求我意见,其实是主意早就拿定了,而且按他的口气,我能高攀他这个团长,我还一定欢喜不尽呢。
我把这信给姆妈看。姆妈看了只是叹息,说了一句:“不是说好今年复员,怎么又变卦了?”又说了一句:“五六年到七八年,这么长?”又说了一句:“两地分居,女的是很苦的。”又说了一句:“早知道,当初……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没把信给阿爸看,姆妈的态度这样,阿爸就可想而知了。再说姆妈也会对阿爸去说的,他如果有话要对我说,他会来找我的。他不跟我说,就是希望维持原状。
但这回我可不能再糊里糊涂了。我觉得走到了十字路口,要我自己拿主意了。
这就是命运。把那么强烈的两件事放在一起作鲜明的对比。如果没有狠劲这么攻一下,也许我对那封信就将就过去了。以前我都这样。但这回不行,这回我想得好多。
现在我没法把我当时想的都记起来,反正那时我整日整夜地想,越想越严重,越想越悲哀。喔,我甚至想起那么件事。一天,单位里的一个小姐妹来对我说,另一个叫雅芬的有男朋友了。雅芬是我们队里天真出名的,人又长得小样,大家送她个外号叫“中学生”。那个小姐妹问我,你想象得出“中学生”躺在男朋友的怀抱里什么样子吗?我想了想说,她一定是格格格地笑。因为雅芬就喜欢笑,别人觉得没啥好笑的事,她会笑出眼泪来。我这么一说,那个小姐妹说:“看来你还没谈过朋友。她怎么会笑呢?她酥掉了,她像冰一样融化了。”我想起这几句话,我的心头就隐隐发痛。我算谈什么恋爱?而且在别人看来这事情已经定局了,姆妈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他说,如果等不及,就先结婚,然后两地分居。不,不行!我的美好的青春难道就这样白白地糟蹋了?人一生一世,能有几个花一样的年头?
我也想到了军军。老实说,当初答应,我主要还是看军军的面子。我对他不说爱情,好感还是有的。不是新婚姻法,也许我会嫁给他。所以,要我为他做出点牺牲,我也是情愿的。但是,我仔细一想,我的牺牲又是毫无意义的。我想给他带来幸福吗?要是我跟这副排长断交,他的女朋友会跟他吹吗?如果他的女朋友是这样浅薄自私的人,那么即使他们结婚了,他会幸福吗?我的牺牲毫无必要,我以前一直是……自作多情,你说对不对?
反正我把各种情况、各种关系、各种后果都想了,想来想去没有必要非得吊死在这棵树上。当然,我不是想跟他断了去跟狠劲好,狠劲那边已经说明了。但狠劲这么来一下,让我知道恋爱也许是人一生中最有味的一段生活,这是千金难买的人生享受,我要尝一尝这口甜酒,哪怕喝醉,哪怕心脏承受 不了,突然爆掉——我阿爸有高血压,有哮喘,但他照样吃肥肉,吃带鱼等发食,每天晚上喝一小盅高粱。他说,人生在世,不就图一张嘴吗?活着这不能吃,那要忌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这也是受我阿爸的影响。你看,跟你谈谈,我也有点学会分析我自己的思想了。喂,你跟我说说话,不能老是要我对着墙壁讲呀!
(我正听得出神呢。以后怎么样,你写信去宣布同他bye、bye?)
我说,我年纪还小,正需要集中精力学习,提高文化水平,为四化建设作更大的贡献。你呢,革命也需要你进一步深造,担当重任。我们都应该全心全意地干好工作,恋爱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不宜分心。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以前给你的信请退还我,我收到你退还的信,会把你的信立即全部退还。
(你还来这一手?)
这大概是受狠劲那张照片的刺激吧,反正我觉得把人估计得坏一点不会吃亏。
我已经把他估计得够差劲了,想不到他比我估计的还要低。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在这当中,还有一段插曲。怎么样,我的经历有点像小说吗?
(到现在为止,还不算太曲折。)
曲折在后头呢。
(那你快说吧。)
好,我快点说。
(不,你还是要说得详细。小说需要细节,这你是知道的。)
你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听别人说自己的故事吗?
(能像你说得那么完整、那么条理清晰的不多。你还有很好的情绪记忆能力。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以后你倒真可以去学学写小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当然可以说得清楚。但自己的秘密怎么能都写出来告诉别人呢?小说是要编的,我不会编。
(这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急于要听那段插曲。)
那是在我发出断交信后的一个星期。我下班回家收到一份“请柬”是我中学里一个要好同学寄来的,她结婚,请我去吃喜酒。我一看日期,就在当天晚上。我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赶到馆子里去。幸好那馆子离我家不远,是南京路的“新雅”饭店。我到那里,已经六点了,酒席上都开始动筷了。我去看楼梯上的水牌,怎么找也没有我同学的名字。二楼三楼这么多桌酒席,新娘新郎都打扮得眼花撩乱,叫我往哪儿去找。你不知道,饭店里为了多赚钱,把每一寸空间都充分利用了。有的地方简直连走路的空隙也没有,椅子的靠背与另一张桌子的椅子靠背挨得紧紧的,要打架。这边的人要站起来,要与后面的人打个招呼,否则他的腿就无法站直。在这样的场面上,叫我一桌一桌挨着去找人,怎么好意思?但走了又不好,新娘要生气的。我正在为难,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一喜欢,谁知从楼梯上跑下来的是他——狠劲。我一时愣了,怎么他也来吃我同学的喜酒呢?再一想,我真糊涂了。但是,在这个场合跟他巧遇,我觉得很慌。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是什么东西断 了,又像是什么东西接上榫了。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了他,他自告奋勇帮我去找。我等着,好半天他回来了,说没有,绝对肯定没有,一定是“请柬”写错了,不是写错了日期,就是写错了地方,四川路桥下不是还有一家“新亚”饭店吗?我想写错地点的可能很小,再说我也实在没兴趣赶到“新亚”去找。我要回家,他拦住了我,说他今天晚上正好请几个朋友在这里聚餐,我既然来了,就一起参加。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乱跳起来,我感到命运正在把我往一条岔路上拉,这股力量太可怕了。我记得小时候听阿奶讲过一个故事。她说这是真事,是她家的邻居亲耳听一个朋友说的。那个朋友与出事的那个人是在一起做事的。那个人好端端的,路过一个看相的摊子,那看相的说,你脸上有个地方发暗——祖母还说得出名堂,我记不得了——你今天回家,到明天中午,大概十二点以前吧,不能踏出家门一步,否则就有灾祸从天而降。那人是相信的,付了几个大洋的相金,据说在当时是很高的,回家后就躲在门里不出来。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忽然听到屋外有人叫他的名字,听来像是老板的声音。老板怎么上门来了?他一看钟,十二点,没事了,就跑出门去。谁知刚出门,对面飞来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眉心里,顿时鲜血直流。原来有两个小孩打弹弓玩,打偏了,恰巧打中了他。这时,他听到隔壁邻居的收音机里在嘟嘟叫,才十二点,他的表快了一两分钟。而且根本没人叫他,是他听错了。他说,是命就逃不了,不过幸亏相金出得高,才没落个伤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