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实验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4:37:16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几年的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在家里的后间洗澡。我把木盆在炉子与桌腿之间安顿好以后,就去把后门关了,又把玻璃腰门也关了。木盆是白胚的,每年夏天用来洗澡之前,都要放在晒台上,用水浸泡一天一夜,让他漏个痛快以保证以后没有胃口再漏。不过几十年来,它还没有被箍过一次。阿娘总是在浸水泡盆那天向邻舍隔壁夸耀说,到底是老货好,这是她告别宁波到上海时带出来的。这木盆也似乎真与阿娘有着特别的缘份。那年夏季,照例把它放到晒台上去浸泡。隔宵早起一看,晒台上流了满地的水,铁箍不知什么时候崩断了,木爿一块块仰天躺着,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在关腰门时,我听见阿娘说:“关腰门作啥?热?”我没有回答,心尖上像拍电报似的颤了几下。阿娘没有再说,阿爷正在前间睡午觉。我坐进木盆,清冽冽的水涨上来刚浸没我的胯部。我用毛巾带水漉漉地安抚了几下肌肤,觉得心房也融融地舒张开来,于是,开始按计划做我的实验。

在近些日子里,我已经知道,从那神秘的去处,流出一股神秘的浆液,会产生一种神秘的快感,但我不知道这神秘的浆液是不是尿。凭手感,好像并不是尿。但那类事多数发生在深夜,我无法判定。这件事扰得我心神不宁。

实验进展得非常顺利。

一条条闪着莹光的亮线,从血液里涌现出来,急速地向那个聚焦点游去,在富有弹性的绒实的血管壁上摩擦出星星火花,生出一股雷雨前青草的好闻的腥味。周身的血管与毛细血管的网络被越来越亮的奇异的莹光照耀得近乎透明。一般热气将身子托得飞升起来。盆里的水在快乐地翻卷,跃起来拍打我光滑的背脊和腹部,像翱翔在空中的一块魔毯。一圈调皮的光斑在心的周围跳来跳去,像霓虹灯一样变幻着色彩,挑逗地眨着眼睛。心像冰一样融化了,又像水银一样凝固起来,光亮如镜。从那里反射出来的一束强光,使我微微有些眩晕,我闻到一股奇异的醉人的芳香。眼球发胀,仿佛有毛茸茸的鸡雏要从中破壳而出。我眨了眨眼皮,一股无形的雾障从此消失了。我还不知道多少年来原来有这层雾障遮着我的双瞳,我看见了其实却没有看见。现在我看见了!这世界是多么的令人惊异,令人敬畏啊!生命是一个比最瑰丽的童话还要瑰丽的童话,比最大胆的想像还要大胆的想像。一座耸天的山峰在顷刻间拔地而起,山顶上开满灿烂的鲜花,花丛中蒸腾着五光十色的氤氲之气,氤氲里若有若无地传来叮叮咚咚的优美悦耳的声音。是谁发出这咒语,是谁创造了这奇迹,是谁给最普通的物质、最寻常的细胞注入了神力,是我吗?它们已经不是物质,不是细胞,不是骨肉肌肤这种凡俗的东西。它们无可名状!如果闪电可以丈量,如果意志可以着色,这就是它们。这是对一切不可思议的思议,对一切不可预期的预期。这是给风套上缰绳,这是给雷驾上车辕。这是一切活的希望的天使,也是一切死的恐惧的精灵。在这奥秘中的奥秘面前,我的理智慵懒地在门槛上躺下,打了个呵欠,不愿再作徒劳的徘徊。我的身子在愉快地颤栗,在颤栗中膨胀分化。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两腮帮鼓鼓囊囊地下垂,像火鸡似的,那分明就是我,我满月的照片上就是那副模样——我吮吸着大拇指,起先小心翼翼,继而摇摇摆摆地走进一个仙境般的花园。非人间的四季景色在我身边交替呈现。春风如梳,一点点金黄色的蝴蝶在鲜红的珊瑚丛中翻飞。夏阳如炽,一条条巨蟒纠结着翻过身来,银色的腹部鳞甲一片片地绽开,散发出麝香一般浓烈的香气。秋雨如泣,一只天鹅吞下最后一团雷火,浑身的羽毛顿时化作灰烬飘散,它安详地舔着周体玫瑰色的新肉,发出一声声满足的舒缓的唳鸣。最后,千万只白兔从黑土层里奔涌而出,蔚成一片无垠的白雪。白雪是滚烫的,一泻千里,宇宙在瞬间与一个卑微的个体生命同一,火山口上显现一轮佛光。

我盘腿而坐,溶入了生命甘露的浴水滋润着我的体肤。我明白自己的身体里真是多了一样新东西。

我不能去问任何人,唯有这点,我毋顺去问任何人。

我不知不觉地唱了起来。

当我意识到时,我发觉自己在哼一支自己也不知道的曲子。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又好像是自己编的。歌声是绿色。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在我湿漉漉的表皮上,激起一点一点通透的凉意。我听见那曲调里有个甜润的声音在对我说,生出来,生出来,我看见自己的身体里又有一样新的东西像鲜笋一样破土而出——我有作曲的天赋!我说不出的愉快,就唱得更响了,耳边听见一个庞大的乐队在为我伴奏。阿娘的声音穿过这层音幕传过来:“快点汰,不要猫咪念经——呜哩呜哩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