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情人墙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4:27:58

除去一般城市居民的心理特点,又除去中国南方人群的心理特点,上海人身上还能剩下什么“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素质呢?

我想来想去还有一点,就是文化创造能力。

凡文化都是人创造的,反过来说,凡人群必有文化创造能力。但这是从广义上说的。从狭义上说,个人与个人,人群与人群,时代与时代,文化创造能力的强弱高下自有很大的不同。这里说的文化创造能力,是指无论从纵向还是从横向看,都具有明显创意的行为指向。这些行为从表面上看,似乎与传统没有明显的借鉴与继承关系,在同时代中也往往标新立异,孤芳自赏,不为其它地区的人所认同。倘联系到中华民族是个背有沉重的历史包袱的民族,是个拒斥创新,习惯于“代圣人立言”的民族,以往的许多文化上的革新运动常常打着复古的旗号,那么,上海人这种敢第一个吃螃蟹的精神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在我所看到的表现上海人这种文化创造能力的现象中,外滩的“情人墙”是最为典型的。前不久,赵忠祥在《正大综艺》中还提到了“情人墙”,但“情人墙”在今日上海已是历史的余响。然而,在文化史上,“情人墙”的意义将永葆其青春。我与同时代的上海人都曾做过“情人墙”上的一块砖。只有置身到这样的情境中,才深感到上海人文化创造能力之伟大。

产生“情人墙”有这样两条客观原因:一是上海人生存空间的狭小。上海人普遍住房条件窘迫,两代人或三代人同住一室习以为常。男女青年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如果上对方家里去,就必须在那些家人的目光关注下呢喃低语、眉目传情,其尴尬可以想像。没奈何只能到户外去。公园除了盛夏,晚上一般都不开门。夜公园开放期间,黑灯瞎火的地方也经常有纠察、联防队员来巡逻,以保证公共场所不受污染。那时又没有咖啡馆、酒吧、舞厅可泡,故而情侣们大量涉足的活动场所只有马路,于是“荡马路”就成了谈情说爱的代名词。情侣们荡马路自然愿意荡到人迹稀少、灯光昏暗的所在,这样又引出了第二个条件,社会治安情况较差。到冷僻角落容易遭到抢劫或流氓阿飞的侮辱,或者纠察过分热心的保护,不管情侣们是奋力反抗还是拔脚逃走,结果总是留下一段心有余悸的记忆,因此上海的情侣们不约而同地要找一个既隐蔽又安全的地方,众志成城,外滩“情人墙”就慢慢地自然形成了。

这里的安全是不言而喻的,而隐蔽却是上海人用心灵共同搭建出来的。客观条件也有一些。趴在防洪墙上,脸朝着黑黝黝的黄浦江水,局外人,包括赵忠祥在内的许多外地观摩者,只能看到背影,给熟人认出的概率少了许多。但重要的是一种集体的心心相印,一种共同参与创造适合生存(谈情说爱乃生存一大内容)氛围的勇敢精神。初到外滩“情人墙”里占一个位置,大多数人心理上还不能习惯,尽管知道左邻右舍都忙着自家的事务,无暇旁顾,到底心怀鬼胎,作茧自缚。经过几次锻炼,才能达到旁若无人的境界,专心致志地在情感天地里遨游,随心所欲,耳鬓厮磨,相濡以沫。

“情人墙”是上海人在寸草不生的水泥地上,用精神造出来的一片浓荫如被的大森林,让热恋中的情侣得以圆其仲夏夜之梦。点石成金,化陈腐为神奇,我觉得怎样赞美“情人墙”都不为过。

以上是我写于一九九二年底,发表于一九九三年五、六月间的《话说上海人》一文中的一段话。在这段话中,我为外滩“情人墙”命名,并发掘出这种现象背后的文化意义。

外滩“情人墙”现象,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革时期中渐成规模的,文革结束以后却越来越兴盛。引起我对这一现象关注的,是八十年代初,与北京来的两位编辑的对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一位是工人出版社的牛志强,另一位叫刘孝存。他们问我往外滩去怎么走,我提出陪他们到外滩去观光,他们说白天不去要晚上去。我说晚上江边没什么灯,墨幢幢的大楼无景可看。他们说,我们不去看大楼,大楼以前我们来上海看过,我们去看人。尔后他们嬉笑着问我,听说到了晚上,外滩防洪墙旁都被一对对男女占满了,相互之间插不进一个拳头去,是不是这样?我说,这有点夸张,但也差不多。他们不禁大惊小怪地问:“那可怎么谈对象呢?”我一时被他们问得茫然起来,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这个在上海人看来十分自然的现象在外地人(哪怕来自首都北京)心目中却是很怪异的,足以吸引他们兴致勃勃地去参观、验证。以后,我对此事留了心,发现并非这两位文化人特别好奇,大多数外地人对此都有浓厚的兴趣,其兴趣恐怕不亚于日后人们蜂拥去看穿比基尼泳装的健美表演。只差没把它编成顺口溜,例如可编成:“上海一大怪,处对象江边挨个排。”

赵忠祥提到“情人墙”应该是在一九九二年,当时《正大综艺》轮流到各地做节目,这话是在以上海为话题的节目中说的。内容与牛哥和刘哥的意思差不多,也是曾由人推荐,到外滩去观过这道独特的风景,但话中肯定没有说过“情人墙”这三个字。因为当初我在撰写这段文字时,在怎样给这一文化景观命名的问题上颇费过一番踌躇。无论外地人还是上海人,一般都只说到“外滩”去。我在一九八七年写作《正常人》下部队时,也只是这样写道:“我和小岑在外滩散步。防洪墙边被一对对情侣占得几乎没有空隙。平时我不上这儿来,它使一个超过晚恋年龄的单身汉感受到世俗幸福的巨大的压力。”“情人墙”还没有被命名,而我对“情人墙”之文化意义的看法,那时已大致形成。一九八五年,我到北京参加《人民文学》社召开的部分省市青年作者座谈会,会上,我便以对此现象的看法作了一个发言。一方面,要转换角度,站在外地人的立场上,可以从上海人熟视无睹的现象中看出新意来。另一方面,更重要的,观察不能停留在猎奇的层次,要从特异性中看出内在的合理性,看出深层的意义。那次会议中心议题是“转变文学观念”,我以此来表达我认为文学的观察与一般的观察的不同。到我写作《话说上海人》时,可以说是上海人在经济新旧转轨中信心跌到最低点的时期。这一文化现象背后的证明“上海人特别有文化创造能力”的意义就凸现了出来。它被我选来作为说明上海人的文化性格特质的第一个事例,命名就不能回避了。命名一定要响亮、上口;之所以选用“墙”而不用“堤”,除了“墙”比“堤”响亮外,还因为有“巴黎公社墙”与“哭墙”这些名胜在,容易引起联想。但到底叫“情人墙”还是叫“情侣墙”,却叫我颇伤脑筋。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在引用的那段文字中,我只说“情侣”,没一词说“情人”,因为“情人”在上海话中有婚外恋人的意思,而“情侣”指的是合法、正当的恋爱伙伴。但“情侣墙”太书面化,上海人的口语中没有“情侣”这词眼。经反复推敲,决定用“情人墙”,事实证明,这一选择得到了普遍认可。

一九九五年我应浙江人民出版社之约,在《话说上海人》的基础上,写成《上海人》一书,这段文字,也扩充为书中一节,名为《伟大的“情人墙”》。“情人墙”还需打引号,因为它还刚出炉不久,有待社会认可。这节文字,后来单篇为一些杂志转载,报刊上“情人墙”的提法渐渐多起来,后来电视台又拍了专题片,“情人墙”成了一个大家习称的词汇。据马尚龙说,作家出版社的女编辑张懿玲曾把我送给他的《上海人》一书借去,供赵忠祥在写作《人·岁月·生活》提及“情人墙”时参考,至今书还没还他。我一直没空把《人·岁月·生活》找来读,但若有这本书为“情人墙”扬名,为上海人叫好,我当然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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