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瘸腿的兔子说,气烫得像开水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3:41:38

撞上来的兔子是瘸腿的,那是我们作协上海分会第二期青创会讲习班的学员陆棣。

陆棣的腿本来一点也不瘸,非但如此,他还强健得很。他来自嘉定,文革中在当地农村插过队,干过繁重的农活,练过哑铃与掷铅球,是讲习班学员中身坯比较结实,算得上文武双全的一条好汉。他的腿完全是由他自己乐极生悲给弄瘸的。

那是1987年的3月21日晚上。

青创会讲习班是3个月一期,学员以写稿改稿为主,在创作实践中学习有关理论。前面的两个半月里,学员大部分时间在自己家里写稿,每星期集中两个半天,或交流,或听辅导讲座,或参观访问;最后的半个月,则要将队伍拉到外地去,找个环境幽静的地方,集中改稿定稿。第二期讲习班的集中点选在安徽泾县的泾川山庄。我们是3月11日从上海乘船赴皖的。经过10天的紧张奋战,到3月21日,大部分学员的稿子都基本完成了,于是,我布置在3月22日晚上开个联欢会,放松一下,要求每个学员都能出个节目。那天夜里吃过晚饭,朱耀华就上陆棣与张旻住的房间去串门,中心话题乃是准备第二天联欢会的节目.朱耀华那年才28岁,比陆棣整整要小10岁,是讲习班学员中年纪较轻的一个,正在血气方刚的时候。朱耀华提出,他明晚出的节目,一是拳击陆棣的肚皮(因为陆棣说他的肚子有气功,不怕重拳打),另一是和张旻扳手腕。他们之间说着说着,不知怎的竟动起手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决不是为了排练联欢会的节目。因为联欢会上朱耀华和陆棣出演的是“打肚皮”,而那天晚上,他们两人玩的是摔交。据朱耀华的日记里记载(为了写这一章节,我烦请他从中摘抄有关部分寄给我),此举是“为了轻松一下”,纯属友谊比赛。而我猜想,陆棣也许对朱耀华有意无意地炫耀武力有些不买账,因为朱耀华的日记里又写道:“在摔交之前,陆棣说他学过摔交。”而在摔交时,陆棣却让朱耀华从后面抱住了腰。对一个学过摔交的人来说,这个破绽未免露得太过头了些。我不怀疑陆棣曾学过摔交,我们这个年龄的男子汉,在文革初期十有八九学过摔交、拳击、武术什么的,因此,我更有理由相信,陆棣并没有把挑战者朱耀华认真放在心上。朱耀华的形象也具有某种欺骗性。他虽然身高1米80,却显得过分苗条,文弱有余,孔武不足。谁知道这回文弱书生却动了真格。他两臂抱住陆棣的腰就拚命地用力,以致绷断了自己腰间的皮带,同时也把陆棣摔倒在地。“陆棣输掉的时候脸色刷白”,朱耀华在日记中写道.这并非由于羞愧,而是因为痛苦,陆棣在倒地时将右脚踝扭伤了。

我是翌日早晨上食堂吃早饭时才知道这件事的。张旻来替陆棣拿馒头,说他已经不能下地,脚肿得像馒头一样,连皮鞋也套不进去。我立刻赶到陆棣房间去看他,其他学员闻讯也都跑来慰问,陆棣的房间里一下子挤满了人。我一看陆棣的脚,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脚扭伤最严重的病例。整个脚背全都肿了起来,布满了乌青。手指在表皮上轻轻一碰,陆棣这条硬汉就痛得皱紧眉头“嗷嗷”叫唤。讲习班很快就要结束了,原计划3天后全班就要上黄山去游览。现在陆棣这副模样,别说上黄山,怎么把他送回上海,送到嘉定,还是个十分棘手的题目呢。我对陆棣说,你们怎么昨天晚上刚扭伤时不来叫我?我这倒不是说风凉话。在这以前,我曾用推拿法治好过几例脚扭伤,但都是在扭伤后不久就给以治疗的。关于脚扭伤,我倒是认真读过《赤脚医生手册》之类的医书的。因为在农场种田时,脚扭伤是家常便饭,学一点这方面的医疗知识很有用武之地。以我的经验,治疗脚扭伤第一要点是快。要用推拿、热敷、药敷等方法,迅速地消解皮下淤血,改善受伤部位的供血情况。中医说,不通则痛,通则不痛,应用于这种病是最适合的。如果延误了时间,受伤部位因发炎肿胀而引起组织粘连、增生或钙化,那么治疗起来就要困难得多。有句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意谓严重的伤筋与骨折一样,要3个月时间方能痊愈。眼前陆棣的脚就已经被耽误了,然而这种耽误也在情理之中,我多埋怨又于事何补呢?

面对肿得那么高,青得发紫发黑的脚背,我心里真是一点底也没有,但是舍我其谁,没有底也得治。我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拉过张凳子坐下来给陆棣治疗。按常规,第一步我先探阿是穴(即压痛点)。但是,陆棣脚背上的压痛点是这样地明显,以致我的手指轻轻碰上去他就有触电似的反应,而他为了维护自己的硬汉形象又不好意思多叫痛,这反而叫我更下不了手。本来,在推拿方面我是以“心狠手辣”自居的。因为我开始学针灸时,最先接触到的是文革初期风行的由解放军军医发明的“快速进针法”。这种方法与“旧”的针灸方法的区别,就在于它手法重,进针深,提插猛,刺激强,而据说治疗效果也加倍地好。我在农场时用金针给人治坐骨神经痛,将2寸半长的针从承山穴(在小腿肚正中的“人”字形尖下)里直插进去,往往一针叫人触电似地直麻到脚趾尖。有时忘了按住患者的腿,他的脚猛一抽搐,还会把插进皮肉里的针弯成“S”形。然而也确如书上说的,治疗效果很明显,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让我扎过一回针后又第二回来求教于我的。当然,我不能保证内中没有因为害怕这样的“强刺激”而不敢再来领教的。但是,我对“强刺激”的信奉却从此牢固地确立起来。上调回沪以后,我不再用金针给人治病,因为这样要随身携带一套针具,很不方便,就改用推拿给人治疗。我发现我的手指的压力同样能够达到2寸多长的金针的刺激强度。我将它归功于我的太极功夫。因为太极拳要求劲“发于腰腿形于指”,长期的套路与推手练习,已使我比较善于将腰腿劲贯注到指尖上。这个发现使我沾沾自喜,在我的观念里,刺激强度已经与有效程度建立了正比例关系。所以在我给人推拿时,看到患者酸痛得吡牙裂嘴往往感到高兴,觉得自己正以一种非人道的方式赐给患者最人道的福果,因此而有类似卫道者与救世主的优越感。不过,对眼前的陆棣我却下不了狠心。一则因为他的痛苦太大,远远超过我所见到过的脚扭伤者的痛苦,而我又没有把握对他这样说,你咬咬牙忍一忍,我可以保证治疗后你疼痛全消。二则是我担心他的脚也许骨折了。尽管从扭伤经过来看似乎骨折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小学高年级学生让一个莽撞的教练弄骨折的情景给我印象太深(见第二章),我怕自己蹈那个教练的覆辙。所以我给陆棣的治疗一改我过去雷厉风行的硬派作风,小心翼翼,充满了温情。阿是穴不能碰,我就采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方针,先在能够碰碰的外圈穴位解溪(脚弯前面正中,两筋之间的凹窝中)、三阴交(胫骨后缘,内踝尖直上三寸处)、昆仑(外踝后缘和跟腱内侧的中间)、太溪(内踝后缘与跟腱内侧的中间)、太冲(第一、二跖趾关节的后方)处用劲按摩。这里揿揿,那里捏捏,摸弄了一阵后,阿是穴处居然可以碰碰了。我就用拇指肚、掌根与掌心在那里揉、滚、按、推,渐渐加力,直到陆棣的表情证明他已忍无可忍,我就再回到外线作战。这样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往返了几次,终于在阿是穴处我可以故技重演,随心所欲地使出我的硬派手段了;而陆棣的脚背虽然还是肿着,却似乎低下去了一些,最明显的是表皮的颜色已由青紫转为赭红。

到这个份上,第一次治疗本来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和以往一样,叫人去帮着找一张伤筋膏来。接下来,我应该关照陆棣用60度左右的热水浸浸脚,然后把伤筋膏贴上。但就在伤筋膏到手之时,我突然来了灵感,就临时改变主意,对陆棣说,现在我给你发气试试看。此语一出,引起了屋子里围观的人更浓厚的兴趣。我将伤筋膏在压痛处贴好,就把左手掌整个地盖在上面,因为我已听说过从劳宫穴(手心)放出的气最多。我还是照给顾绍文治心脏病那样地操作,调整意念,将自己的整条手臂直至掌心放松再放松,想象着我的“气”由手臂这条管道源源地注入伤处。我不时地询问陆棣有何感觉。大约有一刻钟左右,他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这便使他显得有些为难。今天来推想,既然他能无师自通,练出一肚皮“气”来经受重拳的捶打,那么他对气功就不会像一般人似地迷信、敬畏。尤其对我能否放出“气”来,更应该持保留态度。但碍于我是讲习班辅导老师,他又不想让我在大庭广众输得太惨,所以他在对自己的伤痛实事求是的前提下,表现出愿意给我的气功以积极配合的意向。我问他有什么感觉,他就反问我应该有哪些感觉。老实说,那时我也不知道“气”放进去会产生哪些感应。我只能凭打金针与推拿的效应来推想,告诉他,可能会有热、胀、痰、麻、痛、痒等感觉,但这些感觉因人而异,你感觉到什么就告诉我什么。于是,他告诉我伤处好像有点热,但他吃不准这是不是我掌心固有的热量。我也很想知道这点热量是来自我的“气”还是我的皮温,于是,我就叫学员中对气功也有些研究的朱卓鹏与丁保德来试试。我让他们先把掌心搓热,然后照我的样子把手掌贴敷在伤膏药上,也放10分钟左右。试验下来,陆棣并没有感到伤处温度有升高。我再来放“气”,这回5分钟左右他就觉得伤处热起来了,而我也觉得手心里热辣辣的,仿佛站桩站久了,两脚掌紧紧贴地时的感觉。因此,我猜想这种热感的产生,是因为我的整条手臂完全放松的结果。朱卓鹏与丁保德之所以不能复制,是因为他们未达到这样放松的程度。但是,很快我就感到手心里像有千万根细针在戳,陆棣也觉得皮温越来越高,乃至达到烫的程度。他又皱紧眉头倒抽冷气,我问他,有那么烫吗,吃不消吗?他说,我知道这是你的手,不然,我真怕皮肤烫起泡了,就像从沸水里拎出来的热毛巾敷在上面。我说,那好呀,可以活血。然而我心里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烫呢?伤筋膏我贴过,刚贴上去皮肤会有灼痛感,但这灼痛中带有阴凉,感觉并不是烫,更不会像沸水中拎出来的毛巾那样烫得让人受不了。再说如果是伤筋膏的药性反应,应该是刚贴上去的时候最明显,不会时隔半个多小时后越来越厉害的。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手太放松,以致整条手臂的份量都压到了伤处,产生出了强烈和持续的痛感,而这种痛感与烫非常类似。于是,我用意念将手稍稍提起一些,旁边的人并不能察觉,但我已经感到手掌和伤膏药有了间隙。这样又过了5分钟左右,陆棣脚上的烫感与我手心里的针刺感都没有减弱,且似乎有更增强的趋势,这使我相信烫感与手的份量无关。我又起身让贤,请朱卓鹏再来试试,关照他要让手绝对地放松。朱卓鹏的手贴上去,陆棣立刻觉得脚背上不烫了。按了五六分钟,陆棣还是不觉得烫,反觉得脚背似乎在冷下去,说得朱卓鹏不高兴再试下去。我再坐下去如法炮制,这回不到1分钟脚背就由热变烫。要不是我自己的掌心里也是火辣辣地针刺感越来越强,我可能会怀疑陆棣是有意给我捧场,或者是受了某种心理暗示,建立起了条件反射关系。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他脚背的肌肉深处“突突”跳了两下。我问陆棣感到没有,他回答说没有。但过了1分多钟,他说感到了,脚里的筋跳了一下。又隔了几分钟,我又感到两下跳动。这回我故意不说。也是隔了1分钟左右,陆棣叫起来,又跳了,你感到没有,我的脚里面的筋又跳了一下。我笑笑。有了两回的经验,很容易得出一条推论,我的感觉要比患者的感觉快一两分钟。在以后几次放气中,我有意验证这条推论是否成立。经检验,不仅跳动感是如此,就是热感、烫感也同样如此,而且,我掌心里的感觉阈值高的区域与陆棣脚背上的同类区域有明显的对应关系。感觉高阈值区域(烫感区)在前后6次放气治疗中,越缩越小,从第一次的手掌那么大,到最后一次的蚕豆那么大,边缘在感觉上相对是分明的。第6次放气结束时,陆棣已不再觉得有烫点,只感到整个脚背暖融融地非常舒服。而我的掌心里也不再有针刺感,只是觉得手心比平时要热好多。由此我又得出结论,那烫感区就是病灶,换言之,在注气的条件下,病灶区域一定会有与正常组织不同的反应。需要说明的是,在感觉高阈值区域缩小的同时,感觉阈值也在降低,而我的掌心里的感觉阈值降低幅度也要先于患者。当陆棣通过仔细搜寻,还能找到一块蚕豆大的烫感区时,我掌心里的针刺感已经相当模糊,以致我不能肯定以后勉强找到的对应区域是否因为受了他的暗示。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的手掌与他的脚背,通过皮肉的接触,可以传递一种非肌肉活动产生的运动着的物质,这是确凿无疑的了。这种运动着的物质或物质的运动形式就是“气”。这“气”是在我意念的作用下发出功能来的。精神没有借助于传统意义上的中介条件直接转化成了物质。我感觉到,这个事实,将对我的世界观产生巨大的爆炸性的影响。同时,我也感觉到,我或许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看不清,理解不透,消化不了这起事变所包含的意义。但是,它将紧紧地缠绕着我,或者说,我将紧紧地缠绕着它,它也许就是我的斯芬克司之谜。这个斯芬克司之谜当然不仅仅是“气”的机制,它将几乎涵盖与人的生命有关的一切方面。如果说,赵伟发气使窗帘一动,同时颠覆了在我原先看来合理得滴水不漏的世界,那么,我现在发气叫跛脚发烫,也同时激发了我参与构筑一个新的有序世界的热情。

也许我以后的生活道路就以这天为转折点,谁知道呢,走着瞧吧。

第一回放气结束后,陆棣的脚痛感已显著减轻,中午,他能一瘸一拐地自己跷到食堂里来吃饭了。我关照他要多用热水泡脚,活血化淤。这天午饭后正值锅炉间输送热水到客房,我们都舒舒服服洗了个澡。下午我再去看陆棣,他告诉我,洗澡时脚上的伤筋膏怎么也扯不下来.泡了半天,好不容易把膏布揭下,一看,药膏都还牢牢地粘在皮肤上,揭下来的只是一层布。这就愈发证明我的“气”是实有其事了。据此我决定以后的治疗不再推拿,只凭发气,看看“气”到底有多大功效,能不能胜过推拿?这样,我半天给陆棣去治1次,每次发气半小时,前后3天,一共6次。3天后,3月25日,我们就全班人马上黄山了。泾县离黄山很近,一早出发,10点左右到黄山脚下,乘缆车上光明顶,中午我们已经在北海招待所的食堂里吃饭了。我们运气很好,隔夜下了一场大雪,当天是阳光普照。在黄山顶上赏雪景,踩着半尺厚的玉屑,尝尝黄山松枝头的琼淞,与戴着白帽子的观海猴子留个影,确实别有一番情趣。陆棣的脚不能说完全好了,但已能在滑溜溜的结冰的山道上独立行走,不要别人搀扶,第一次就取得这样的成果,我是相当心满意足了。高兴之余,我在黄山顶上又随手解除了第二个人的痛苦。那是沈嘉禄,因为山顶上冷,他在吃午饭时多喝了一点白酒,结果醉了,胃里翻腾想吐。硬忍着到始信峰兜了一圈回来,就躺倒在招待所的铺上不能再动身。我在他的两手内关穴(手臂内侧腕纹线上两寸,两骨中间凹陷处)上狠掐了几把,然后就将手掌直接贴在他的胃部。因为对治酒醉既无把握,又无兴趣,所以我没有多问他的反应。一刻钟以后,他搬开我的手,说,感觉好多了,没事了。说着起身去倒了杯热水来喝,喝完水又跟我们一起出发去狮子峰玩了。

从黄山回上海,我已经确信自己是个有“气”的人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因此我就不再满足于这一点,而是跃跃欲试地想弄明白自己的“气”威力到底有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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