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霍桑    更新时间:2014-04-28 15:58:17

其中一位——大名“坚持真理”——大概看出我脸上的同情与近乎敬佩的表情。我自己也感到意外,对这两位洁身自好者竟不得不佩服。这使他鼓起勇气跟我搭话。

“先生,”他语气悲哀又和善,“你也把自己叫做香客?”

“当然,”我回答,“对这个称号我的权利不容置疑。我在名利场只是匆匆过客,新铁路会把我带去天城的。”

“唉,朋友,”坚持真理先生插嘴道,“向你保证,请你相信,我的话千真万确。乘火车朝拜天城全是骗人鬼话,就算能活上几千年,用你一生的时光在这条铁路上旅行,也休想走出名利场的地盘。真的,尽管你以为自己已进入天城大门,可到头来只是一场悲惨的误会。”

“天城之主,”另一位名叫“走向天堂”的香客接过话茬,“已经拒绝,并将永远拒绝批准使这条铁路合法化的条例。除非得到批准,任何乘客也甭想进入他的领地。所以任何买了车票的人,都只是白丢钱,而这笔钱正是他自己灵魂的价值。”

“呸,胡说八道!”引路先生拽住我胳膊就走,“这种人应当告他们诽谤罪。要是名利场的法律还与从前一样有效,咱们就会透过牢房窗口的铁栏杆瞧他们呲牙咧嘴了。”

这件小事令人难以释怀,加上其它一些事,使我不愿在名利城久留。当然,我也不至于傻到放弃自己原先的打算,放弃轻松惬意的火车旅行。不过,我急于动身。有件怪事让我心神不宁。在名利场的忙碌与消遣中,有个现象极为常见。不论是在宴会上,剧院中,教堂里,还是为名为利做生意;不论正在做着什么事情,也不论突然中断有多么不合时宜——倏忽之间,一个人消失了,就跟肥皂泡一样,伙伴们会从此不见他踪影。而后者对这种小小意外竟也习以为常,没事人似的心平气静,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可是我受不了。

终于,在名利场盘桓已久之后,我继续奔向天城,身边仍以引路先生为伴。出城不远,路过一座古老的银矿,底马①是它最早的发现者。如今,该矿得到充分利用,为世界提供几乎所有铸造硬币需要的原料。再过去一点,就是罗得的妻子化为盐柱②,永远呆立的地方。而这根盐柱长期以来被好奇的旅人小块小块地掰下来带走。倘若一切悔恨必遭严厉惩罚,与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样,我怀念已放弃的名利场的欢乐,说不定也会使自己肉身发生类似变化,变为后来香客的前车之鉴。

①底马(Demas):《圣经》中人物,见《新约·提摩太后书》4章10节及《新约·歌罗西书》4章14节。

②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19章1—26节。罗得系哈兰之子,亚伯拉罕之甥。其妻自所多玛城逃出,途中因后顾而被化为盐柱。

接下来引人注目的是幢宏伟大厦,石头建成,青苔遍生,但式样摩登轻浮。列车在它附近停下,照例发出刺耳长鸣。

“此地从前是可怕巨人的‘绝望的城堡’,”引路先生道,“但自打他死了以后,寡信先生重修一番,改建成一处绝妙的娱乐场,是我们的停车点之一。”

“看上去有点儿东拼西凑嘛。”我说,一面打量那些笨重却又脆弱的墙。“我可不眼红寡信先生的美宅,早晚它会轰隆一声垮在房客头上。”

“无论如何咱们能逃掉。”引路先生道,“亚坡伦又鼓足了汽啦。”

这时列车扑入快乐山谷,穿越往日盲人在坟墓之间游荡跌撞的旷野。哪个坏心肠的家伙,把一块古老的墓碑抛到了路轨上,使整列车厢剧烈颠簸起来。岩石嶙峋的高坡顶上,我发现一扇生锈的铁门,掩映于矮树与藤蔓之中,但门缝里却冒出缕缕青烟。

“山坡上那张门,”我问引路先生,“就是牧羊人告诉基督徒的通往地狱之路的小门吧?”

“那不过是牧羊人的笑话罢了,”引路先生笑道,“其实里头是个大山洞,是他们用来熏羊肉火腿的地方。”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这趟旅行的回忆变得模糊混乱,因为一阵莫名的睡意攫住了我。原来我们正驶过一片魔法地带,这儿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不过一进入欢乐的伯拉①边界,我就醒了过来。人人都揉揉睡眼,看看手表,对对时间,互相祝贺准时抵达旅行终点。这里气候宜人,熏风扑面,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但见银子般的喷泉晶莹闪亮,头顶枝繁叶茂,甘美的鲜果挂满枝头,是从天城的果园嫁接来的树种。这时,列车旋风般冲向前方,空中出现了一位双翼天使的光辉形像,奋翅高飞,去执行天国的使命。车头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鸣,宣布终点站快到了。这长鸣声中似听得出形形色色哀泣与号叫,雷霆之怒与魔鬼或疯子的狂笑。一路上,每到一站,亚坡伦便使出浑身解数,用蒸汽机车的汽笛拉出最可憎的叫声。但此番他空前绝后,造出一种地狱般的喧嚣,不但惊扰了伯拉居民的安宁,简直把噪音直送到天城的大门。

①伯拉(Beulah):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名著《天路历程》中的一个地方,系生命行程的终点。

可恶的喧嚣仍在耳中回响,又听到一阵欢快的乐声,仿佛千种乐器一齐演奏,激越动听,柔和昂扬,和谐一致,在欢迎哪位杰出的英雄。他大获全胜,凯旋归来,永远放下了自己破碎的武器。下车时,我东张西望,想知道这欢快的音乐为谁而奏。只见河对岸聚集着大群喜气洋洋的人们,在欢迎两位可怜的香客。他们刚从深深的河水中冒出头来。正是旅行方始,亚坡伦和我们挖苦、讥笑,用灼人蒸汽捉弄过的那两位——也正是他们以超凡脱俗的外表,感人肺腑的话语,在名利场的狂欢作乐中启迪了我的良知。

“这两位真了不起,”我对引路先生叹道,“但愿咱们也能受到跟他们一样的欢迎。”

“别担心,别担心!”朋友回答,“来吧,快点儿,渡船就要开了。三分钟后就能抵达河对岸。肯定会有马车送你直到城门。”

一艘蒸汽渡轮,本次重要旅程中的最后一项大改进,就泊在河边,噗噗地喷着汽,释放出种种讨厌的声音,表明启航在即。我赶紧与其他旅客一道匆匆上船,多数人混乱不安,大叫大喊;有的在找行李,有的在扯头发,直嚷嚷轮船会爆炸,会下沉;有的已被起伏的激流吓得面色发白;有的盯着舵手的丑脸惊恐万分;还有的仍笼罩在魔法地带的睡意之中,迷迷糊糊。我朝岸边一望,吃惊地发现引路先生正挥手告别。

“你难道不去天城啦?”我喊道。

“噢,不去啦!”他怪里怪气地笑答,扭歪的面孔正像黑谷居民一般可厌。“噢,不去啦!我跑这么远,就为了使你旅途愉快。再见啦!咱们还会见面的。”

接着,这位出色的旅伴引路先生,纵声大笑,狂笑中,烟圈从他嘴里鼻子里喷了出来,而通红的火焰则从他双眼往外扑闪,证明他的心竟是一团火,无耻的魔鬼!为否认地狱的存在,他内心正受到熊熊大火的折磨。我冲到船边,想跳上岸去,但舵轮已开始旋转,激起一阵浪花,洒在我身上——冰冷彻骨。这寒气永不会离开这条河,直到死神在他自己的河中淹死——一个寒战,一阵心惊,我醒了。感谢上帝,原来是场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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