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停车的地方正是咱们的朋友班扬——这个心地诚实却充满奇思怪想的人——称之为地狱入口的地方。这名字浅显易懂,我真不愿再重复。不过,这一定是个误会,因为我们还没出那个烟雾弥漫的大山洞,引路先生就抓紧时机向我们证明,即使打比方,也不存在什么地狱。这地方,他说,只不过是个半死的火山口,董事们在这儿建立了一些熔炉,好生产铁路用的钢铁。同时,又得到机车所需的大量燃料。不论谁凝望过这个阴沉朦胧的大山洞口,见过它从中不停地喷出巨大的暗红色火舌,见过烟雾缭绕之中忽隐忽现的魔鬼狰狞可怕的丑脸,听过狂风刮来的可怕低语,尖利呼啸深沉颤抖的飒飒声,有时还形成几乎清晰可辨的话语,那他准会跟我们一样,急切地抓住引路先生令人宽慰的解释不放。况且,大山洞里的居民全是不招人喜欢的模样,皮肤黑黑,满面烟尘,畸形的身体,怪状的双脚,眼中闪着暗红色的光,仿佛心儿在燃烧,便从上面的小窗洞喷出火来。还有件怪事令人吃惊,炉前干活和给机车添料的人,每回喘口粗气,必从鼻子和嘴里喷出烟来。
列车周围闲逛的人们,大多叼着雪茄吞云吐雾,是用火山口喷出的火焰点着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发现了好几位据我所知以前曾乘火车去过天城的人,他们皮肤黝黑,举止粗野,烟瘾很重,与当地居民惊人相似。且同样欢喜恶意嘲弄讥笑他人。结果,这恶习使他们面部永远扭曲。我与其中一位系点头之交——此公生性懒惰,一事无成,大名好闲先生——我叫住他,问他在那儿干什么。
“你不是去过天城么?”我问。
“没错儿,”好闲先生大大咧咧朝我眼睛喷口烟。“不过,我听说的情况太糟,就没费力气去攀登天城所在的山顶。那儿不做生意,没有消遣,没酒喝,还不准抽烟,从早到晚只有教堂单调乏味的音乐在响。就算人家给我地方住还不收钱,我也不想在那种地方待下去。”
“可是,好闲先生,”我惊叫道,“世上那么多好地方,你干嘛偏偏把家安在这儿?”
“我?”这浪荡子咧嘴一笑,“这儿挺暖和,有不少老交情,所以总的来说挺称心。但愿不久再见你回来,祝你旅途愉快。”
正说着,机车铃响,几位乘客下了车,但没上新乘客。列车急匆匆向前开,轰隆隆穿过峡谷。大家和先头一样,被刺眼的汽灯照得头晕目眩。但有时候,强光深处探出些冷酷面孔,那形像和表情打着各自罪孽或邪恶的印记,透过光幕向我们怒目而视,还伸出一只只又大又脏的手,好像要阻挡我们前进。我几乎以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罪过,在让我心惊胆战。这是想象作怪——肯定是——幻觉而已。我该为此深感惭愧。可是,通过黑谷的整个旅程我都遭到这种白日梦的折磨与骚扰,被弄得痛苦不堪,不知所措。这一带有毒的气体把我们弄得麻木迟钝。然而,随着自然光开始与灯光交战,这些虚无的幻想便渐渐失去活力。俟第一缕阳光迎接着我们脱离死阴谷之时,这些幻觉便终于无影无踪。驶出峡谷一哩之前,我还简直要发誓,这段阴森森的行程只是一场梦。
峡谷尽头,正如约翰·班扬所说,是一个大山洞。在他那个年头,洞中住着两个残忍的巨人,教皇与异教徒,他们将被害香客的尸骨撒在巢穴四周。如今两个穴居的坏蛋已不在此地,但另一个可怕的巨人又占领了这座荒凉的山洞,专捉虔诚的旅人,将他们养肥,摆上餐桌,与烟、雾、月光、生土豆和锯木屑一道下咽。这巨人日耳曼血统,大名超验主义①者。至于他的身材、相貌、体质及一般性格,不论他本人还是任何别人都始终无法形容,而这就是该大恶棍的最主要特点。驶过洞口时,我们匆匆瞥见他,那样子颇像个不成比例的怪物,但更像一团迷雾。他在我们后面大声呐喊,但说的话古里古怪,令人不知所云,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①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指1836年至1860年间,在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康考德地区繁荣兴盛的一场哲学与文学运动,以反对18世纪的理性主义,洛克的怀疑哲学,以及新英格兰地区偏狭的加尔文教派。
“超验主义”一词源于康德的哲学著作,其思想观点受到许多欧洲哲学家影响。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有R·W·爱默生、H·D·梭罗、阿尔考特、玛格丽特·富勒等。综合文艺刊物《太阳仪》(TheDial)被视为他们的喉舌。
列车风驰电掣,驶进名利城时天色已晚,但名利场却依然生意兴隆,展示出天底下所有煊赫、欢乐、美好的事物。因为我打算在这儿稍事停留,得知城里人与香客不再发生冲突,心中十分高兴。过去,由于双方不能和平共处,城里人曾迫害基督徒,并把忠心活活烧死,干出这种令人痛心的蠢事。而今,新铁路带来了贸易兴隆与外乡人的不断涌入。名利场的主人正是这条铁路的主要赞助人,城里的资本家们则是该铁路的大股东。许多旅客在这儿下车,寻欢作乐,或去市场赚上一笔,不再往前朝拜天城。说真的,这地方实在迷人,人们简直会以为它就是真正而且唯一的天堂。不少人甚至一口咬定,除此之外岂有它哉。那些继续向前探索的全是些幻想家罢了,还说哪怕天城传说中的光芒就在离名利城一哩远的地方照耀,他们也不会傻头傻脑地赶了去。对这些夸大其词的颂扬本人不敢苟同,只想说一句,住在该城相当惬意,与当地人的交往令人愉快,获益匪浅。
我天性严肃,对居留此地的实利便更为注意,不像众多造访者那样,以纵情享乐为最大目的。基督徒读者呵,假若您对该城的了解仅限于班扬的时代,听说这里几乎条条街上有教堂,而且神职人员受到的尊重哪儿也比不上名利场,一定会大惊失色。他们的确值得尊重,因为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智慧与美德的箴言,来自一股深邃的精神源泉,与古代最贤明的哲人们一样,趋向于崇高的宗教目标。为证明这一高度赞扬,我只须列举这样一些牧师的大名:“浅薄的深刻先生”、“弄错真理先生”;德高望重的“只求今日先生”,此人打算告退圣坛,不久就让位给“但求明日先生”;还有“糊涂先生”、“断魂先生”,加上最后一位最了不起的“教义之风先生”。这些声名显赫的牧师们得到无数训导者的帮助,传播的知识广博深奥,囊括人间天上的所有学科,使任何人无须费劲学会认字,就能获取五花八门的大学问。于是,文学以人的声音为传播媒介,化为空灵的以太;知识,留下其较重的粒子(当然,金子除外),变作声音,偷偷钻进永远敞开的会众耳朵。这些别出心裁的方法还组成了一架机器,靠了它,任何人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完成思索与研究。还有一种成批创造个人道德的机器,这一出色成果是由以形形色色优良品德为宗旨的众多社团实现的。可以说,每个人只需将自己与这台机器相连,将自己那份美德存入共同股,董事长与经理大人们自会留心照料,将累积的道德股份妥加利用。所有这些,以及在伦理学、宗教、文学等方面取得的其它惊人进步,多谢聪明伶俐的引路先生能说会道,才使我得以清楚了解,令我对名利场佩服得五体投地。
置身于这座人类功利与享乐的伟大都城,我的所见所闻若统统记录在案,在这小册子风行的时代,足以塞满一卷大书。这个社会五光十色。权势者、学问家、机灵鬼、任何行业的名流;王子、总统、诗人、将军、艺术家、演员、慈善家——全都在名利场摆摊经营,对称心如意的商品,绝不嫌价高。即使不想买也不想卖,闲逛闲逛这些集市,观察观察各色各样的交易,也值。
有些买主,依我看,做的是蠢生意。比如,有个年轻人,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却花上许多来购买各种疾病,最后又把剩下的钱换了一大堆忏悔,外加一套破衣衫。一个漂亮姑娘用自己最宝贵的财富——水晶般透亮的心,换来一颗宝石,可惜已磨损变旧,分文不值。再如一家铺子出售许许多多月桂和爱神木编成的桂冠,大兵们、作家们、政治家们,以及各色人等,争相购买。有的用性命换取这一文不值的花环,有的为老板辛辛苦苦卖命多年,更有的牺牲了自己一切宝贵的东西,到头来却得不到桂冠,灰溜溜地走了。有一种股票还是证券的东西,叫做良心,看来供不应求,用它能买几乎一切东西。真的,几乎所有贵重商品,不支付一大把这种特殊股票,就休想弄到手。再说人们做生意很难赚大钱,除非熟谙何时,以何种方式向市场抛出自己现存的良心。可是,因为唯此一种股票才具有永久价值,谁抛掉它,最终都会发现自己赔惨了。有几笔投机很成问题。偶而,国会议员会出卖选民来充填自己的钱袋。而且,我肯定政府官员们常常以相当适中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国家。成千上万的人为忽发怪想出卖幸福。镀金链子销路看好,买者不惜一切代价。真的,那句老话一点没错,那些愿为一首歌卖掉一切宝贝的人,在名利场所有角落都能找到顾客。这儿花大价钱能买到的小享受数不胜数,炙手可热,专伺候愿意为此付出人生权利的玩家。不过,名利场上有几种东西却买不到真货。有谁想更新自己的青春,卖主会给他一副假牙,一顶红褐色的假发。有谁想寻求心灵宁静,人家就向他兜售鸦片或白兰地。
想把名利场上又小又暗十分不便的公寓租上几年,人们往往用位于天城的大片地皮与金屋高堂,以十分吃亏的价格来交换。恶魔王子本人就从中捞足了油水。有时,他也屈尊插手一些小交易。一次,本人有幸目睹他与一个吝啬鬼讨价还价,想买人家的灵魂。双方唇枪舌剑,交战数回,殿下终以六便士成交,还笑微微地声称这笔生意做亏了。
日复一日,漫步于名利城街头,我的行为举止愈来愈入乡随俗,开始感到宾至如归。继续天城旅行之念简直抛到九霄云外,直到看见那两位朴素的香客,方想起自己此行目的。他们便是旅行伊始,途中遇到的那两位。亚坡伦曾朝人家脸上喷射烟雾蒸汽,而我们则放肆加以嘲笑讥讽。现在他俩就站在名利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摊贩在向他们兜售精致的紫色麻织品,俏皮诙谐的家伙挖苦他们寻开心。两个胸脯丰满的女人朝他俩抛媚眼,而好心肠的引路先生则走拢去指点他们一处新建的庙堂。可是,两个可敬的傻瓜,对这儿的一切交易与享乐拒不接受。仅此一点,便使这儿的场面显得又疯狂又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