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回头来说欧文·沃兰吧。要达到他的生活目标,全看他运气好坏。且略过他长时间的紧张思考、满怀渴望的努力、精工细做的辛苦、劳心伤脾的焦虑、独自庆祝成功的一瞬,让这一切都留在我们想象中。然后目睹一个冬夜,艺术家敲开罗伯特·丹福思的家门。在这儿,他看到铁匠魁梧伟岸的身躯被家庭生活熏陶的暖意融融,温和安宁。还有安妮,如今已为人妇,感染不少丈夫朴素坚定的性格。但欧文·沃兰仍然相信,她具有更细腻的优雅,使她能成为力与美的解释者。碰巧老彼得·霍文顿今晚也在女儿炉火旁做客,乍遇艺术家的目光,依然是那令人记忆犹新的敏锐、冷漠,还有挑剔。
“老伙计欧文!”罗伯特·丹福思跳起身,惯握铁条的大手,紧紧握住艺术家纤细的手指头。“到底上俺家来啦,够朋友的。俺还以为永恒运动给你弄昏了头,把往日的老交情全忘了呐。”
“见到你我们很高兴。”安妮少妇的面颊泛起红晕,“这么久不来看我们,哪像朋友呵。”
“嗨,欧文,”老钟表匠用发问打招呼,“你那美丽的小玩意儿怎么样啦?总算搞出来了吧?”
艺术家未即刻回答,却为地板上打滚的一个小人儿吃了一惊——这小家伙从广袤无垠中神秘走来,却这样健壮结实,像是用地球上最密实的物质构成。这前途无量的小娃娃朝客人爬过来,用罗伯特·丹福思的话说,竖了起来,用一双极聪慧的眸子看着欧文。做母亲的不由得与丈夫交换一个自豪的眼神,但艺术家却被孩子的目光弄得不安,觉得这娃娃与老彼得·霍文顿的神情何其相似,简直就是老钟表匠被缩小成为小孩的形状,又通过那双睁得老大的娃娃眼,重复着那个恶意的向题:——
“那美丽的玩意呢,欧文?那美丽的玩意儿怎样啦?你搞成了么?”
“搞成啦,”艺术家眼中胜利的喜悦一闪,露出灿烂的微笑,却又浸透着深奥的思想,几乎有些悲哀。“是的,朋友们,是实话,我搞成啦。”
“真的!”安妮脸上又现出少女般的欢乐,“现在可以问问,这秘密到底是什么了吧?”
“当然,我来就为了揭开这个秘密的,”欧文·沃兰回答。
“你会知道,看到,摸到,并且拥有这个秘密!因为,安妮——要是我还能这样称呼我童年时代的伙伴的话——安妮,我做这个精神化的机械,这个体现和谐运动与美的神秘东西,正是要送给你的新婚礼物。不错,它来的太晚些,可我们年龄越大,周围的东西越失去鲜艳的色彩,灵魂也变得越粗糙,所以就更需要美的精神,只要——原谅我,安妮——只要你明白如何看重这件礼物,就永远不会觉得它来得太晚。”
他边说边掏出一只珠宝盒,是他亲手用乌木精雕而成,还镶嵌着美丽的珍珠花饰,表现一个小男孩在追逐一只蝴蝶,这蝴蝶在另一处化作长翅膀的精灵,飞向天堂。而那男孩或少年,为赢得这美丽的蝴蝶,从强烈的愿望中获得极大的力量,从地上升起,飞入云端,又从云端直抵缥缈的太空。艺术家打开这只乌木盒,要安妮把手指放在盒边,她照办了。但她几乎惊叫起来,因为一只蝴蝶突然闪着翅膀飞了出来,落在她的指尖上。那华丽的紫色翅膀金斑点点,忽闪忽闪上下拍动,仿佛展翅欲飞。那柔和的灿烂辉煌,精致华丽,言语无法形容。自然界最理想最完美的蝴蝶在这儿实现了。不是大地花丛中飞来飞去稍纵即逝的小昆虫,而翩额飞翔在天堂的草地上,供小天使和夭折婴儿的灵魂追逐戏耍的美丽造物。它翅膀上有一层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耀眼的光亮透着灵性。炉火的光亮在这奇迹四周发着微光——蜡烛的光芒在它身上闪闪烁烁,但它分明有着自己的光辉,照亮了它所停留的手指和伸出的手,白色的光芒恰似一块宝石。它美妙绝伦,令人全然忘记了它的渺小,即使它的翅膀大到直抵苍穹,给人心灵带来的欢乐慰藉也莫过于此。
“太美啦!太美啦!”安妮叫道,“是活的么?活的么?”
“活的?那当然,”她丈夫回答,“你以为凡人的本事能大到造出一只蝴蝶么?再说,随便哪个孩子夏天午后都能一下子逮到十几只,干嘛自讨麻烦去造一只呢?活的?当然是活的啦!不过,这只漂亮盒子倒肯定是俺们的朋友欧文做的,真给他挣足了面子。”
这时那蝴蝶又扇扇翅膀,动作栩栩如生,安妮吓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因为不管丈夫怎么说,她自己还是无法肯定,这到底是活物,还是件奇妙的机械装置。
“是活的么?”她比先头更认真地再问一遍。
“你自己判断吧。”欧文·沃兰站在一旁,盯着她的脸。
蝴蝶此刻翩然升空,在安妮头顶盘旋,又飞到客厅深处,翅膀一扇一扇,发出星星似的亮光,清清楚楚。地板上的娃娃聪慧的目光追随着它。在屋里转了一圈,蝴蝶盘旋下降,又落到安妮手指上。
“可它到底是不是活的?”她再次惊呼。她手指抖得厉害,落在上面的华丽而神秘的蝴蝶只好靠翅膀来保持平衡。“告诉我,这东西是活的,还是你创造的呀?”
“干嘛要问是谁造的呢?既然它这么美?”欧文·沃兰回答。“活的么?是的,安妮,很可以说它有生命,因为它吸收了我的生命。在这只蝴蝶的秘密中,在它的美丽中——不仅是外形,整个内部机体也同样美丽——体现了一个美之艺术家的智慧、想象、**、还有灵魂!是的,我创造了它,但是”——说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如今这只蝴蝶对我来说,已不是少年时代白日梦中,那遥遥望见的东西了。”
“不管怎么说,总是件漂亮玩意儿,”铁匠孩子似地咧嘴笑着,“不晓得它肯不肯委屈一下,落到我又大又笨的指头上?
安妮,把手靠过来些。”
照艺术家指点,安妮把指尖挨到丈夫的指尖上。稍候片刻,蝴蝶就从这只手指飞到那只手指上,拍拍翅膀,打算开始第二次相似的飞行,却又与头一次不尽相同。它从铁匠结实的手指上升起,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大,直到天花板。在屋里绕一个大圈,又以波浪般起伏的动作回到起飞的原地。
“哎唷,真是鬼斧神工哪!”罗伯特·丹福思喊道,用他想得出的话表达由衷赞美。的确,要是他就此住口,任何言词更动听,观察力更强的人,也不见得能说出更多。“俺可没这本事,俺认了。不过,这又有啥要紧?俺的大铁锤敲上一下,比咱朋友欧文浪费整整五年光阴造的这只蝴蝶,用处大得多嘛。”
这时,娃娃抬起小手,咿咿呀呀乱叫一气,看样子是想要这只蝴蝶做玩具。
同时欧文·沃兰瞟了安妮一眼,想知道她对丈夫关于美与实用之间谁更宝贵的看法是否赞同。她对他的亲切态度中,她凝视他亲手创造的奇迹,他精神的具体体现时的那份惊异与赞美中,透着一种隐秘的蔑视——太隐秘,连她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只有艺术家这种本能的敏锐才能察觉。然而欧文在自己理想追求的后期已经超脱,对这个发现不再感到难过揪心。他明白世人及代表世人的安妮无论对他如何赞美,也说不出最中肯的话,找不到最恰当的感觉,作为对一位艺术家的最好报偿。而艺术家却以一件小小的玩意儿体现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将俗物转化为精神的财富——终于以自己的作品表现了美。他并非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明白,一切高尚行为的报偿只能从行为本身寻找,不然就会徒劳。不过,安妮和她丈夫,甚至彼得·霍文顿,都完全清楚此举实在了不起,多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欧文·沃兰满可以告诉他们,这只蝴蝶,这件小玩具,这件可怜的钟表匠送给铁匠新婚妻子的礼物,实际上是一件艺术珍品,连一国之君都愿意用荣誉和大笔财富来换它,并将它视为自己举国上下珍宝之中最稀罕最美妙的宝贝。然而艺术家只笑了笑,没把这话说出口。
“爸爸,”安妮以为老钟表匠的赞赏许能使他往昔的徒弟开心,“快过来看看这只漂亮的蝴蝶吧。”
“咱们来瞧瞧,”彼得·霍文顿从椅子上起身,一脸冷笑。这神气总令人像他一样,对除了物质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怀疑。“这是我的手指,让它落上来,等我挨到它就会更明白啦。”
但令安妮大为诧异的是,父亲的指尖刚挨到停着蝴蝶的她丈夫的手指,小昆虫就翅膀一搭拉,眼看就要栽到地板上。
连它翅膀上,身上那些灿烂的金斑——除非她眼睛会骗人——也为之暗淡,鲜艳的紫色蒙上了一层暗黑,铁匠手边一轮星星似的光彩渐渐暗下去,消失了。
“它快死了!快死了!”安妮慌得大叫。
“这东西做得精细,”艺术家若无其事,“我告诉你,它吸收了一种思想的精华——叫做磁力,或随便什么都成。一碰上怀疑与嘲笑,它细腻的感觉就会受折磨,正如将自己的生命倾注在它身上的那个人,灵魂会受折磨一样。它已经失去了它的美丽,再过一会儿,它的机械性能就会受到无法弥补的破坏。”
“拿开您的手,爸爸!”安妮发出恳求,脸色煞白。“这是我的孩子,让蝴蝶停在他纯洁的小手上吧。也许,在那儿,它的生命会复兴,色彩会更明亮。”
她父亲苦笑一下,挪开他的手。蝴蝶顿时恢复了自在的运动,颜色也呈现出原先的光环,那轮星星般的光芒,这最微妙的特征,重现在它四周。起初,它从罗伯特·丹福思身上转到孩子的小手上时,这光芒变得非常明亮,把小娃娃的影子都投到了墙壁上。而小娃娃照爸爸妈妈的样子,伸出胖胖乎乎的小手,看着蝴蝶扇动翅膀,露出娃娃的天真喜悦。可是,这孩子脸上有种奇怪的精明,使欧文·沃兰感到他仿佛是老彼得·霍文顿的一部分,而且不过是把老头子死硬的怀疑部分地转变为小孩子家的信任。
“这小淘气样子多聪明!”丹福思对妻子悄声道。
“从没见过谁家孩子这副模样,”安妮夸奖自己的孩子理由充分,远远胜过夸奖艺术家的蝴蝶。“小宝宝比咱们更明白这东西的秘密。”
蝴蝶与艺术家一样,好像意识到这孩子天性与它不完全相投,便时而发光,时而发暗,最后从小手上飞了起来,活泼轻盈,仿佛主人的精神赋予它的灵气,驱使这个美丽的幻影情不自禁向上飞升,飞向一个更高的领域。倘若这儿没有障碍,它很可能飞上长空,变为不朽。可惜它的光辉只能在天花板上闪耀,精巧的翅膀撞到了世俗的东西,几点光芒宛若星尘,落了下来,在地毯上发出微光。接着蝴蝶飞下来,没落到小娃娃手上,却被艺术家的手吸引。
“别这样!别这样!”欧文·沃兰喃喃地说,仿佛自己的造物听得懂他的话。“你已离开主人的胸怀,就不能再回来。”
蝴蝶犹豫一下,发出颤抖的光,挣扎一番,似要飞向孩子,落到他手指上,却又在空中盘旋不下。而那个力气十足,一脸外祖父精明神气的小娃娃,伸手猛一下,就把它紧紧抓在手中了。安妮一声尖叫,老彼得·霍文顿爆发出一阵冷酷讥讽的大笑,同时铁匠用力掰开孩子的小手,只见掌心只剩下一小堆闪闪发光的碎片,美的神秘已从中永远消失。至于欧文·沃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一生心血的毁灭。然而这不是毁灭,因为他早已捕捉到了比这蝴蝶更崇高的东西。一旦艺术家奋勇登攀,达到了美的崇高境界,他所创造的凡人肉眼能看到的那个美之象征,在他自己眼中便失去价值,而艺术家的精神,则在现实的欢乐中泰然自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