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期,欧文·沃兰在这种严酷而合理的考验面前屈服了。好几个星期,他老是无精打采,两手撑着脑袋,使镇上的人简直没机会看到他的面孔。终于抬头面对阳光时,那张脸上只有冷漠、无聊,以及说不清的改变。然而,照彼得·霍文顿看来,照那些认为生活应当一板一眼,时钟般按铅制钟摆运动的哲人们看来,这种改变竟是件大好事。如今,欧文照管生意真是勤勉卖力。眼见他检查古老的大银表时,慢条斯理一本正经,好不叫人惊奇。表的主人则大喜过望。这表藏在他表袋里,早已被视为生命的一部分,当然很介意人家如何对待。如此赢得一片赞扬之声,欧文·沃兰遂被有关当局请去调试教堂尖塔上的时钟。这件有关公众利益的大事,他干得十分出色,令商人们在交易所里大声大气赞不绝口,护士送药到病房时也轻声感激,情侣们赴约会按点守时,也为他祝福。全城上下感谢欧文使他们能准时进餐。一句话,他精神上的重负使一切井然有序,不仅他机体内部如此,一切听得到教堂时钟当当作响的地方都一样。有件小事虽不值一提,倒也说明了他目前状况。就是顾客们请他在银匙上镌刻姓名或姓名首字母时,他如今只用最明了清楚的字体,省掉了种种花里胡哨的矫饰,而从前这正是他的活计与众不同之处。
在这段愉快的转变时期,一天,老彼得·霍文顿来探访从前的徒弟。
“喂,欧文,”他道,“真高兴四面八方都在夸奖你,尤其镇上那口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为你唱颂歌哪。只要丢掉你那些有关美的废话,那些玩意儿我不懂,别人不懂,连你自己也不懂——只要你摆脱了那些破烂,你的生活准能成功,就跟青天白日一样确实无疑。可不是么,只要你照现在的路走下去,连我都愿意让你修修这块宝贝的老表喽!虽说除了女儿安妮,我在这世上再没更看重的东西了。”
“先生,我会碰都不敢碰它的,”欧文垂头丧气,因为一见师傅面,他就如背重负。
“到时候,”师傅说,“到时候你准能对付得了。”
老钟表匠倚仗往日的师傅权威,随便翻看欧文手上的活和其它正修理的东西,而艺术家则简直抬不起头来。没比师傅冷漠而缺乏想象力的精明更与小伙子的个性相悖的了,什么东西碰上这份精明都会化作一场空梦,除了物质世界密度最大的东西。欧文的心在呻吟,恳求上帝快将自己从此人手里拯救出来。
“可这是什么?”彼得·霍文顿突然大叫,拿起一只布满灰尘的玻璃罩,下面露出一种机械装置,纤细精巧,好比一只蝴蝶的小小躯体。“这是什么?欧文呀,欧文!这些小链条、小齿轮、小叶片里有妖术哩。瞧!我食指和拇指只要一捏,就能把你从未来的灾难中解放出来。”
“看在老天份上,”欧文·沃兰腾地跳起来,“您要不想逼我先疯就别碰它!您手指头稍稍用力,我就永远给毁了。”
“啊哈,年轻人!会这样么?”老钟表匠盯着欧文,那世俗刻薄的责备目光足以穿透他的心,折磨他的灵魂。“好吧,由你的性子干吧,不过我再次警告你,这小小的机械玩意儿里藏着你的邪恶灵魂,要不要我赶走它呀?”
“您才是我的邪恶灵魂,”欧文情绪激动——“您和这个冷酷粗俗的世界!您压在我身上的沉闷思想、失望沮丧,才是我的绊脚石,不然,我早就完成上天赋予我的使命了。”
彼得·霍文顿摇摇头,满脸轻蔑与激愤。以他为代表的一些人,认为自己有权把所*求它*柕莽y谋Ρ矗*不顺大路捡拾一件布满灰尘的现成东西的人,统统看作傻瓜。他立刻走了,还竖起一根手指,一脸嘲讽。之后好几个夜晚,这副表情都缠绕着艺术家的睡梦。师傅前来造访之时,欧文正要拾起放弃的事业,可由于这次可恶的干扰,又把他抛回好不容易才摆脱的状态。
然而,他只是表面懒懒散散,内心却在本能地积聚新的力量。随着夏日的流逝,他几乎完全歇业,听任时间老人——迄今为止这位老先生还是由他所控制的钟表为代表——在人的生活中任意游荡,将一连串稀里糊涂的钟点弄得完全一团糟。人们说,这年轻人糟蹋白天的时光,在林子里,田野上,小溪旁徘徊流浪,孩子似地追逐蝴蝶,或观看水中昆虫的运动取乐。他细心观察这些活生生的玩物如何在微风中戏耍,认真检查捕捉到的活蹦乱跳的昆虫结构,那份专注真令人不可思议。追捕蝴蝶倒是他理想追求的恰当象征,他已为这种追求付出过大量心血,可是美丽的理想会不会与象征它的蝴蝶一样,屈服于他的手掌?这些日子对艺术家来说无疑既甜蜜又称心,充满灿烂的构思。这些构思在他的智慧中闪闪发光,一如蝴蝶在天空中翩翩飞翔。这一刻,它们实实在在,也无须为使肉眼能看到它们而劳作,而困惑,而失望。唉,一位艺术家,无论在诗歌还是其它别的素材之中,都不会因为内心美的享受而心满意足,他必定去追求那飞翔在他们幻想边缘的奥秘,以有形的把握抓住它,将它脆弱的生命碾得粉碎。欧文·沃兰感到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思想变成外在的现实。这冲动无法抗拒,正如诗人或画家从他们视觉的丰富印象中不尽完美地进行模仿,将世界表现成一种较模糊较朦胧的美一样。
如今,夜晚成了他慢慢重新实现自己唯一计划的时间。这计划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总是在黄昏来临的时候,他悄悄溜进城,把自己锁进小铺,耐心细致地一干好几个小时。有时他会被巡夜人的敲门声吓一跳,因为天下万物都该入梦之时,人家却发现欧文·沃兰的百叶窗缝隙漏出了灯光。大白天对艺术家病态敏锐的头脑似乎是种干扰,妨碍了他的追求。所以,阴云密布,狂风暴雨的日子,他就双手捧头,使自己**的头脑沉浸于无穷无尽恍恍惚惚的遐想之中,从而放松自己,摆脱准确与明晰的思考,因为,夜晚紧张的劳作之中,他不得不聚精会神。
有一回正这般恍惚着,安妮·霍文顿进来了,将他惊醒。姑娘顾客似地大大方方,又像童年伙伴亲亲热热。她的银顶针磨出了一个洞,想找欧文修一修。
“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委屈自己做这么件小事,”她笑着说,“既然你如今一门心思用机械体现你的精神。”
“你打哪儿来的这念头,安妮?”欧文吃了一惊。
“哦,自己想出来的。”她回答,“老早以前听你说过,那时候你我都还是小孩子。得啦,能不能修修这个破顶针呢?”
“为你,干什么都成,安妮,”欧文·沃兰道——“什么都成,哪怕到罗伯特·丹福恩的炉子上去打铁。”
“那可就好看喽!”安妮回他一句,以难以觉察的轻蔑扫一眼艺术家瘦小单薄的身材。“喏,顶针在这儿!”
“你那念头真够怪的,”欧文道,“就是你方才说的把物质精神化的那念头。”
这时他暗暗想道,这位年轻姑娘生来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明白他的心思。若能拥有唯一心上人的同情,孤军奋斗时将得到多大的帮助和力量呵!那些与芸芸众生追求迥然不同的人们——要么超前于世人,要么将世人撇在一边——常常会感到某种寒心,这寒心令精神战栗,仿佛落入极地四周冰天雪地的荒芜。一切先知、诗人、改革家、罪犯或任何怀有人类渴望,却被特殊命运与世人相隔的人,他们可能感到的东西,可怜的欧文也体会到了。
“安妮,”他叫道,脸色变得煞白,“我多想把自己追求的秘密告诉你呵!我想,只有你才能给它正确评价。我知道,只有你才会对它心怀敬意,而我绝不能指望冷酷功利的世人们会这样。”
“我就不会么?肯定我会的!”安妮·霍文顿快活地笑着。
“快,给我讲讲这个小小的陀螺干什么用?做得这么精美,都能给麦布女王①把玩了。瞧!我能让它转起来。”
“别动!”欧文大叫,“别动!”
①麦布女王(QueenMab):英国传说中司掌人类之梦的小仙后。
安妮只尽量轻轻地用针尖碰了一下那个已不止一次提到过的,极小极复杂的机械装置,艺术家就狠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使安妮尖叫起来。狂怒与痛苦扭歪了他的面孔,安妮吃了一惊。接着他头一沉,用双手捧住。
“走吧,安妮,”他轻轻说,“我骗了自己,只好自作自受。我渴望同情,想啊,盼啊,做梦都以为你会同情我。可你没有开启我内心秘密的钥匙。方才那一下毁了我好几个月的心血,一辈子的梦!这不能怪你,安妮,可你毁了我!”
可怜的欧文·沃兰!他的确错了,可又应当原谅,因为倘有谁的心能对他视为如此神圣的事业怀有足够敬意的话,那一定是个女人的心。甚至安妮·霍文顿本可能不会令他失望,要是她对深切的爱情信息心有所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