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霍桑    更新时间:2014-04-28 15:45:15

想象得出,这场表演博得全场大笑,拍掌喝采,欢呼再来一个。狗表演家则拼命摇尾巴致谢。不过,它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来一次成功表演,取悦观众。

与此同时,布兰德回到圆木上坐下,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与这条自我追逐的狗相似,为之感动,蓦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这笑声比任何别的方式都更能表达他的内心。这下子,众人的欢闹顿时凉了下来,个个呆若木鸡,深恐不祥的笑声会在地平线上回荡,轰隆隆从一座山传到另一座山,延长他们耳中的恐怖。于是大家彼此低声相告,夜已深沉——月亮都快下去了——八月的夜晚渐生凉意——急急忙忙回家转,只剩下石灰工和小乔,随他们如何对付不受欢迎的客人。除却这三个人,山坡上的空地一片落寞,处于莽莽森林的昏暗之中。在那幽黑的边缘之外,微弱的火光闪烁,照亮威严的树干。松针簇簇几乎变为黑色,混杂于颜色浅淡些的小橡树、枫树和白杨树之间。四处横卧着死树巨大的尸骨,在枯叶堆积的地面发烂。小小的乔——这个怯懦而想象力丰富的孩子——觉得寂静的山林正屏息静气,等待什么骇人的事情发生。

伊桑·布兰德往火里扔进更多柴火,关上窑门,回头瞧瞧石灰工和他的小儿子,吩咐而不是建议他们回去睡觉。

“我自己嘛,睡不着,”他说,“我有心事要想。我会照看火的,跟我从前一样。”

“还会把魔鬼从炉子里唤出来跟你作伴,俺猜,”巴特兰姆嘟哝一声。他一直在与上文提到过的那只黑酒瓶表示亲热。

“你要乐意就看着火吧,随你叫出多少魔鬼好了!至于俺,巴不得能打个瞌睡呢。走吧,乔!”

小男孩一面跟着爸爸走进小屋,一面又回头看看陌生人,泪水盈眶,因为他温柔的心灵本能地感到,这个汉子把自己裹进了凄凉可怕的孤独。

他们走后,伊桑·布兰德枯坐着,倾听燃烧的木头噼啪响,观看门缝中喷出的小火苗。不过,这些一度熟悉的细节抓不住他的注意力。他内心深处想的是,他所致力的这场探寻给自己带来的逐渐而奇妙的变化。还记得夜露如何悄悄落在他身上——幽黑的林子如何对他低声细语——星光如何在他头顶闪着微光——而他这个纯朴可爱的人,如何在逝去的那些岁月里照看着炉火,一面陷入冥想沉思。还记得自己曾对人类怀有何等柔情、爱心与同情,对人类的罪过与忧伤怀有何等怜悯;如何开始琢磨这些念头,以后又让它们成为自己生活的激励;如何心怀敬意探索人的内心,将它视为最原始的神圣殿堂,而且不论受到何种亵渎,仍被他这位人类的兄弟尊为神圣;怀着何等敬畏,他祈求上天别让他的探索成功,永远不要把“不可恕之罪”向他揭示。后来就产生了那巨大的智慧飞跃,这进步打乱了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平衡。那把握了他生命的思想起到了教育作用,不断培养他的能力,以达到可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把他从一字不识的劳动者提高到屹立于星光照耀的顶峰,而人世间无数满腹经纶的哲学家千方百计想跟着他攀上去,却徒劳无功。智慧不过如此!心灵更在何处?它果真凋萎——皱缩——变硬——完蛋啦!它已不再与世人的心同时跳动,他已脱离人性相互吸引的环链。他不再是人类的兄弟,以圣洁的同情心这把钥匙,来打开我们共同本性的牢笼,这样做给了他分享其中全部秘密的权利。如今他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把人类视为实验的对象,最终把男男女女都变作他手中的木偶,扯动着牵线,摆布他们到供自己研究需要的那种罪恶的程度。

就这样,伊桑·布兰德成了个魔鬼。自从他的道德本性停止与他的智慧同步改进的时刻起,他就变成魔鬼了。现在,作为他最大努力和势所必然的发展——作为他毕生心血浇灌而盛开的绚丽多彩的花朵,结出的丰饶美味的果实——他到底造出了“不可恕之罪”!

“我还找个啥?图个啥呢?”伊桑·布兰德自言自语,“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完成得不坏!”

他从圆木上跳起来,轻快地爬上石灰窑四周石头围墙上的土堆,到达窑顶。这儿直径大约十尺,能看到窑内大堆云石碎块的表层。这数不清的云石块被烈火烧得通红闪亮,朝天喷出大股大股蓝色火焰,高高地颤抖,疯狂地舞蹈,如同处于魔术的圆圈,腾升陷落,花样翻新,不断动作。孤独的人儿朝这可怕的火堆弯过腰去,热浪迎面扑来,刹那间真能把他烤焦烤干。

伊桑·布兰德挺起身,高高举起双臂,蓝色的火焰在他脸上闪耀,发出狂乱恐怖的光,唯此才适合他脸上的表情,这是魔鬼纵身跃入痛苦熬煎的深渊之前的神态。

“哦,大地母亲,”他呐喊着,“你不再是我的母亲啦,在你的怀抱中,这躯体永不会消失!哦,人类,我已抛弃了你的同胞情谊,把你伟大的心踏在脚下!哦,天堂的星辰,你们从前照耀过我,仿佛指引我向前向上!别啦,一切,永别啦!来吧,你,致命的烈火——我从今的好朋友!拥抱我吧,像我拥抱你一样!”

那夜,这可怕的笑声沉甸甸地滚过石灰工和他小儿子的睡乡,恐怖痛苦的鬼影纠缠着他们的睡梦,天亮时睁开眼还觉得陋室中鬼影犹未散尽。

“起来,孩子,起来!”石灰工叫道,四下张望,“感谢上天,黑夜总算过去啦。睡这么一觉,俺宁愿一年到头都睁着眼睛照看石灰窑。这个伊桑·布兰德,连同他‘不可恕之罪’的鬼话,为俺代劳,却没给俺带来啥好处!”

他走出小屋,小乔相跟着,紧紧拉住爸爸的手。朝阳已将金色的光芒洒遍山顶,山谷仍在阴影之中!却愉快地微笑,预示灿烂的一天正急急到来。村庄完全被群山围绕,群山渐渐隆起远去,村庄仿佛宁静地安歇在上帝巨大的掌心之上。座座村舍清晰可见,两座教堂的小尖顶刺向天空,镀金的风信鸡已染上朝阳的霞辉。小酒店也有动静,老驿车经纪人叼着雪茄,被烟熏干的身影出现在门廊下。古老的格雷洛克山顶金色的云彩缭绕,使它光辉灿烂。四周山峦腰间弥漫着灰白晨霭,奇形怪状,有的直入谷底,有的高飞山巅,还有的如云似雾,流连于高空金灿灿的光芒之间。踏着歇在山间的云朵迈步向前,一步步朝更高的云朵走去,仿佛凡人就可以这样进入天国。天地如此融合,宛若梦境。

为增添这熟悉而质朴的魅力——大自然尤为乐意将这魅力纳入眼前的美景——驿车轰隆隆驶下山道,车夫吹响号角,山谷的回声追赶着号角的音调,汇成多姿多彩的和声,最先的演奏者倒几乎被淹没了。群山奏起一首协奏曲,座座峰峦都献上自己优美悦耳的曲调。

小乔顿时喜形于色。

“亲爱的爸爸,”他来回蹦着,“那生人走啦,天空和大山都好像很开心呢!”

“没错儿,”石灰工怒吼似地骂一句,“可他让火给熄了。就算五百蒲式耳①石灰没毁掉,俺也不谢他。这家伙再到这儿转悠,叫俺逮住,就把他扔进窑子里去!”

①蒲式耳(bushel):西方谷物计量单位。美国1蒲式耳相当35.238升,英国1蒲式耳相当36升。

操着长杆,他爬上窑顶,过了一会儿才呼唤儿子。

“乔,上这儿来!”

小乔跑上窑顶,站到父亲身旁。云石全都烧成了上好的石灰,雪白雪白。可是,石灰表面,圆圈正中——同样雪白雪白,完全变为石灰的——还有一具人的骨架,姿势就像久经劳累的人躺下长眠。肋骨中间——说也奇怪——有一颗心的形状。

“难道这家伙的心是云石做的?”巴特兰姆惊道,大惑不解。“不管咋说,这玩意儿烧成的石灰倒呱呱叫。再把所有的骨灰收拢来,俺这窑石灰就因为他多出半蒲式耳喽。”

说着,粗鲁的石灰工扬起长杆,任它啪地落在那骨架上。

伊桑·布兰德的遗骨顿成碎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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