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工在这些恐怖思绪中沉浮,伊桑·布兰德却从圆木上起身,猛一把拉开铁门。这动作与巴特兰姆内心的想法同步,使他简直以为就会看到魔鬼,通红滚烫,从白热的熔炉中扑将出来。
“关上!关上!”他叫道,一面打着战战想挤出一声笑,因为心里虽害怕,却又为此感到害臊。“看在上帝份上,现在别把你的魔鬼放出来!”
“伙计!”伊桑·布兰德严峻地回答,“我要魔鬼干啥?一路上早把它甩在后头啦。只有同你这种半道上的罪人,它才忙着折腾哩。甭怕,我开门不过因为老习惯罢了,俺想整整你的火,跟我从前烧石灰一样。”
他拨拨大堆的煤块儿,添入更多柴火,不顾照得他一脸通红的火光,趋身向前细看火堆中间牢房般的空心。石灰工坐着旁观,对生客的目的将信将疑,觉得他要不是想召唤魔鬼,至少也想纵身跃入火堆,好让人们再也看不到他。然而,伊桑·布兰德平静地缩回身子,关上窑门。
“我见得多啦,”他说,“多少人罪孽的情欲比这炉火不知热上多少倍,可俺没在那儿找到要找的东西。不,那不算‘不可恕之罪’!”
“‘不可恕之罪’到底是啥?”石灰工问,离同伴再远一些,哆嗦着唯恐这问题得到回答。
“它是生长在我自己心里的罪恶,”伊桑·布兰德挺直腰板,露出他那种狂热分子特有的骄傲。“这是种不在别处生长的罪恶!是智者的罪恶,压倒与人类的兄弟之情和对上帝的尊敬,为它非凡的要求牺牲一切!是理应遭到永恒痛苦报应的唯一罪孽!要是还能再活上一回,我还得放肆造它一次孽。
报应,我才不怕呐!”
“这家伙昏了头,”石灰工喃喃自语,“没准儿跟俺们大家一样是个罪人——不见得比俺们罪过更多——不过,俺敢发誓,这家伙疯了!”
然而,他感到好不自在,孤零零与伊桑·布兰德一起,待在这荒凉的山坡上。忽听传来乱纷纷模糊的粗话声,还有杂沓沓的脚步,像是来了不少人,跌跌撞撞,稀哩哗啦穿过了矮树丛,他心中大喜。很快,那帮爱在村中酒店鬼混的懒汉就露了头,其中还有三四个自打伊桑·布兰德走后,就一直在酒店炉旁灌着甜酒,打发了所有的冬天,又在酒店廊下吞云吐雾打发了所有夏天的家伙,吵吵嚷嚷地笑着,七嘴八舌地吐着粗话。此刻,一行人闯入石灰窑前的空地,被目光和一道道火光照亮。巴特兰姆把窑门打开一条缝,让火光把这地方照得透亮,好叫这伙人和伊桑·布兰德彼此看个一清二楚。
这伙老相识当中,有个一度无孔不入的家伙,如今这号人几乎绝迹了,但从前在全国各个兴旺村落的旅店里,咱们肯定会碰到,这就是驿车经纪人。眼前这类人的活标本,是位形容枯槁,给香烟抽干了的家伙,一脸皱皮,酒糟鼻子,穿一种剪裁时髦的褐色晚礼服,还钉着铜扣子。不知多长时间以来,此人在酒店一直保有自己的写字台和角落,似乎仍在吸着二十年前就点上的那根雪茄。他一本正经的玩笑名气很大,虽说大概天生的幽默还不如白兰地威士忌和板丝烟的味道足,这味儿充斥了他的全部思想与表情,也浸透了他全身。另一张记忆犹新,却变得古怪的面孔属于吉尔斯律师,人们还是这样礼貌地称呼他。这是位年事已高,衣衫褴褛,衬衫和麻布裤都邋里邋遢的人。可怜的家伙当初曾做过律师,他管那时候叫自己的好日子,是个精明厉害的开业者,在村中打官司的人当中颇受欢迎。可是,甜啤酒、果汁酒、烈性酒和鸡尾酒,他从早灌到晚,结果把他从靠脑筋挣钱沦落到靠五花八门的体力活餬口。到最后,用他自己的话说,滑进了肥皂桶。换句话就是,吉尔斯先生如今成了小本经营的熬肥皂的。最后,直落到成了残废人的地步,被斧头砍掉了半只脚,又被该死的蒸汽机咬掉了整整一只手。不过,那只肉体的手失去了,但精神的部分还存在。因为,一伸出那只光秃秃的残肢,吉尔斯就一口咬定,他觉得看不见的拇指和其它指头还与真手被截去以前一个样,感觉活生生的。虽然是个凄惨的残废人,但世人却不能将他踩在脚下,更无权轻视嘲笑。不论这次的倒霉事故,还是从前遭逢任何厄运,他始终勇气十足,具有男子汉气概,从不乞求施舍,而用自己剩下的一只手——而且是左手——与贫困和逆境不屈不挠地斗争。
这伙人当中还有一位,某些方面颇与吉尔斯律师相似,但不同之处更多一些,就是村里的医生。此人五十岁光景,早年人们怀疑伊桑·布兰德神经错乱时,介绍他给布兰德看过病。他如今酱紫脸膛,举止粗鲁,但还有点绅士的体形。谈吐、姿势、举止无不透出放荡不羁铤而走险的意味。白兰地幽灵般缠住了这个人,把他弄成野兽般粗暴,迷途者般凄凉。可是据信他具有超乎医学能给予的超凡手段,治病天才,所以社会抓住了他,不准他沉沦到社会之外。于是,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在病床边咕哝浓重的方言,他造访了方圆好几哩山间小镇的所有病人,有时也可以说奇迹般救活了一两条性命。不过,毫无疑问,更常常把还能活上多年的病人早早送进了坟墓。这位医生嘴上永远叼着只烟斗,而且,有人暗讽他骂人的恶习说,那烟斗燃的是地狱之火。
这三位了不起的角色挤上前,照各自的方式跟伊桑·布兰德打个招呼,急煎煎地请他分享一只黑色瓶子里的内容,断言他能发现比“不可恕之罪”好得多的东西。没哪个经过寂寞的冥思苦索,进入高度狂热的心灵,受得了伊桑·布兰德眼下碰到的这种卑劣粗俗的思想感情方式。这使他疑虑重重——究竟自己是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而且是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他为之耗费毕生心血甚至比心血还多的问题,真像一场幻觉。
“离我远点儿!”他声色俱厉,“你们这些粗野的畜生,火一般的烈酒烤干了你们的灵魂,让你们变成这副德性!我跟你们的交情完蛋了。好多好多年前,俺就探索过你们的心,没找到一点儿我要的东西。你们走开些!”
“嘿,你这无礼的恶棍,”凶狠的医生骂道,“你就这样报答朋友们的好心哪?我来讲句实话,你找到的‘不可恕之罪’决不会比那边那个小娃娃乔能找到的多。你是个疯子——二十多年前就跟你说过——地地道道的疯子,正好跟这位老汉弗莱配一对。瞧哇!”
他指指一个老头,破衣烂衫,白发苍苍,脸盘精瘦,目光游移。多年来这老头一直在山中游荡,向旅人打听他女儿的下落。他女儿大概跟一个马戏班子跑了,偶而也有她的消息传到村里,都是些好听的事,说她骑着马在马戏场上飞驰,光彩极了,再不就是在钢索上表演惊人的技艺。
白发老头走近伊桑·布兰德,飘忽的眼神盯住了他的脸。
“人家说你走遍了天下,”老头认真地绞着双手。“你一定见过俺闺女。她可在世上出尽了风头,人人都去瞧她表演哩。
她没给她老爹捎句话,说她啥时回来么?”
伊桑·布兰德躲开老人的目光,老人家这么盼望得到一句问候的闺女,就是咱们故事中的埃丝特。伊桑·布兰德怀着冷酷无情的目的,正是在这姑娘身上做过心理实验,并在实验中消耗而且大概还毁灭了她的灵魂。
“是的,”他喃喃自语,转身回避白发苍苍的流浪汉。“不是幻觉,真是‘不可恕之罪’!”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愉快的火光下,小屋门前的泉水旁,人们闹得正开心。村里一帮小子姑娘们,匆匆忙忙赶上山坡,好奇地想见见伊桑·布兰德,童年时代就听熟了好多这个英雄的传说。可是发现他相貌并无惊人之处——不过是个晒黑了的行路人,平常的衣裳,灰尘仆仆的鞋,只顾坐着看火,好像煤堆里有图画似的——这伙年轻人很快就腻味了。正巧近旁又有了另一件开心事。一个德国犹太老头,背着西洋景的箱子,正沿山道下来朝村里走,碰上这伙人要离开村庄,想多赚几个钱补充今天的进项,老头就随他们一道,来到石灰窑旁。
“喂,德国老爷子,”一个小伙子叫道,“让俺们瞧瞧你的画片,只要你保证它们值得一看!”
“哦,当然,长官,”犹太人回答——不知出于礼貌还是狡黠,他见谁都叫长官——“俺一准给你们看些呱呱叫的画片!”
于是,把箱子放好,他请小伙子姑娘们透过西洋镜箱子的几个玻璃孔往里看,把些江湖艺人敢厚着脸皮给观众看的,最令人恶心的信手涂抹当作美术品示人。这些画片陈旧不堪,皱皱巴巴,支离破碎,被烟草熏得肮脏透顶,净是些可怜又可笑的破烂货。有些画的大概是欧洲的城市,公共建筑,坍圮的城堡。另一些表现拿破仑的战役,纳尔逊①的海战。这些画面中间会看到一只褐色多毛的大手——很可能被错当为命运之神的大手,其实不过是卖艺人的手而已——用食指点着各场战役的场面,同时还讲些历史背景。大家嘻嘻哈哈看完了这些无足称道的画片,德国佬就叫小乔把脑袋伸进箱子。透过放大镜,孩子红润的圆脸蛋骤然一变,成了想象中最古怪的泰坦巨人族孩子的面孔,乐得合不拢嘴,一双眼睛和五官其它部分也都为这个玩笑乐开了花。可是,突然这张欢乐的脸变得煞白,表情充满恐惧,因为**的孩子发现伊桑·布兰德的一只眼睛正透过玻璃盯着他。
①纳尔逊(霍雷肖·纳尔逊子爵ViscountHoratioNelson,1758—1805):英国海军上将,特拉法尔加海战中以大败拿破仑而享盛誉,并在该战中以身殉职。
“长官,你把小家伙吓着啦,”德国犹太人道,弯着腰,抬起轮廓分明的黑面孔。“不过,请再看看,说不定能让你看到非常妙的东西,真的!”
伊桑·布兰德朝西洋景箱子看了一眼,惊得往后一退,盯住德国人。他看见什么啦?显然啥也没看见,因为有个小伙子几乎同时也朝里头看了一眼,只见帆布上一片空白。
“现在想起你来啦。”伊桑·布兰德对卖艺人轻轻说。
“啊,长官,”纽伦堡的犹太人阴沉地一笑,小声说,“俺发现这东西把我的镜箱压得好沉——这‘不可恕之罪’!真的,长官,它把俺肩膀都压酸了,整整一天背着它翻山越岭。”
“住口,”伊桑·布兰德厉声道,“不然就把你扔进那边的石灰窑去!”
犹太人的画片刚放完,一条又大又老的狗——大概没有主人,因为一伙人谁也不认识它——发觉这是个出风头的好机会。原先还安安睁静,开开心心,挨个儿围着人兜圈子,还怪友好地把毛茸茸的脑袋伸给任何不嫌麻烦的好心人拍上一拍。可现在,这只庄重可敬的四脚动物,突然之间无须任何人丁点儿暗示,就自作主张,追起自己的尾巴来。而那尾巴为让此举显得更荒唐,竟比该有的长度短了许多。从没见过这种追逐根本追不到的东西的狂热,从没听过这么可怕的嗥叫,狂吠与猛扑猛咬——仿佛这只荒唐的畜生身体一端与另一端有不共戴天之仇。狗转圈子,越转越快,它那够不着的短尾巴也逃得越来越快,它愤怒与仇恨的吠叫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凶,直到彻底筋疲力尽,离目标也永远那么远。蠢到家的老狗突然停止了表演,跟先头突然开始一样,顿时变得温和宁静,通情达理,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