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难道我知道吗?我开枪……是因为害怕。我从新阿丰来……上斯摩棱斯克……上帝啊!热病搞得我苦不堪言……太阳西下时——我就大祸临头了!因为热病我才离开阿丰……我在那儿做细木匠活儿……我是个细木匠……家里有老婆……两个闺女……有三四年没见他们了……弟兄们!都吃了吧……”“会吃完的,用不着你请。”“大学生”说。
“天啊!要是我晓得你们是些心平气和的好人儿……难道我还会开枪?可是这儿,兄弟们,是草原,是夜间……我错了吗?”
他说着并且在哭,说得更确切些——是在发出颤抖的、恐惧的号哭。
“嚎个没完了!”士兵鄙视地说。
“他身上应该带有钱。”“大学生”说。
士兵眯缝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便笑了。
“可你——倒挺机灵的……来吧,我们现在把篝火生起,再睡吧……”“可他呢?”询问道。
“让他见鬼去!难道我们得把他烤热吗?”
“倒应该这样。”“大学生”摇了摇他的尖脑袋说。
我们把已捡好的柴火搁在一起,这些柴火是我们听见细木匠的喊声才扔下来的,很快我们就围着篝火而坐。火在无风的夜晚悄悄地燃烧着,把我们占的一小块地儿照亮了。我们渐渐地入梦,虽说我们还可以吃它一顿。
“兄弟们!”细木匠叫着。他躺在距我们三步之远处,有时我似乎觉得他在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嗯?”士兵说。“我能上你们那儿吗……上火边?我死到临头了……骨头疼!……天啊!看起来,我是到不了家了……”
细木匠慢慢地挨着挪到火边来,好像是怕失掉一只手或是一只脚似的。这是一个高个儿,却瘦得像骷髅的人,他身上所有部位像是松松垮垮的,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映照出正在折磨着他的病痛。那张变了形的脸瘦得皮包骨,即使在火光的照耀下也现出一种土黄色的,死人般的颜色。他浑身颤抖,唤起人们的一种鄙视的同情。他那双又长又瘦的手伸向火光,他还搓着那几根骨头凸凸的指头,其关节迟钝地、缓慢地弯曲着。归根结底,看着就让人觉得恶心。
“为什么你是——这副模样——是走着来的?是不是舍不得几个子儿?”士兵阴沉着脸问。
“别人建议我……他们说,别坐船走水路……而要走克里米亚,——他们说空气好。可眼下我一步都走不动了……我要断气了,兄弟们!会独自一个死在草原上……被鸟啄食,还没人知道……老婆……女儿会等我——我给她们写了信……而我的尸骨会被草原上的雨水冲洗的……天啊,天啊!”
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狼一样嚎叫着。
“哦,魔鬼!”士兵给惹火了,跳将起来,吼道,“你嚎个啥?你干吗不让人静一静?要断气了吗?哎,就断了气吧,不过得安静……”“躺下睡吧,”我说,“而你,如果想待在火边,就别嚎,其实……”“听见了吗?”士兵恶狠狠地说,“嗯,得放清白些。你以为,我们会为你扔给我们面包和开了枪而要照顾你?你这个酸溜溜的魔鬼!要是碰到别人,——呸!……”
士兵不言语了,他伸展着躺在地上。
“大学生”已经躺下。我同样躺下了。受惊的细木匠缩成一团,走近火边,一声不吭地看着火。我听见他的牙齿打架的声音。“大学生”躺在左边,像是立刻缩成一团睡着了。士兵把双手枕着头,仰望着天空。
“多迷人的夜晚,啊?多少星星……”他对我说,“天空——是一床被子,而不是天空。朋友,我喜欢这种浪迹天涯的生活。它又饥寒交迫,却自由自在……你上面没有当官儿的了……哪怕你咬掉了自己的脑袋——也不会有谁跟你说一句话。这几天我饿得不行,生了不少气……可眼下这不就躺在这儿,抬头望天……星星在向我眨眼:好像在说,没关系,拉库京,走一走,开开眼,在世上对谁都不要退让三分……我心情愉快……可你,——你怎么啦?喂,细木匠!你可别生我的气,也什么都不用怕……我们吃了你的面包,这没个啥:你有面包,我们却没有,我们把你的给吃了……而你,这个野人,却开枪……难道你不懂,子弹会伤人?我对你气极了,要不是你跌倒了,兄弟,我会因为你无礼而给你一顿揍。
至于说到面包——你明儿个上别列科普,在那儿买,——当然,你手头上有钱……这个热痛你患了不少日子了吧?”
士兵低沉的声音和生病的细木匠颤抖的声音久久萦绕我的耳际。夜——暗淡一片,几乎是漆黑一团——越来越压向地面,新鲜的、湿润的空气流进了我的胸中。
篝火散出笔直的光和热气,让人暖洋洋的……我的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起来!快些!咱们走!”
我惊慌地睁开眼睛,士兵拉住我的手,把我用力一把从地上扯起来,我一跃而起。
“嗯,快点!开步走!”
他的脸上带着严肃、不安的表情。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太阳东升,粉红色的光投射在细木匠呆然不动的泛青色的脸上。
他张着嘴,眼睛远远地突出在眼眶之外,眼光呆滞滞地望着,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他衣服的胸部全给撕烂了,他身子极不自然地弯曲着躺着。“大学生”不在了。
“哎,看够了吧!我说,走吧!”士兵扯着我的手,激动地说。
“他归天了?”我问,早晨的清凉空气使我一阵哆嗦。
“当然,要是掐你,你也会没命的。”士兵说。
“掐他的——是,‘大学生’?”我叫了起来。
“嗯,不然有谁?你,可能吗?再不就是我?原来是学者……他巧妙地处理了他……却把自己的同伴抛在陷阱里。要是我早知道了,我会昨儿个就把‘大学生’给结果了。只消一下子就把他送上天。一家伙打在他太阳穴上……世上不就少了一个孽种!瞧他干的事儿,你懂吗?眼下咱们得走,而且还不能让一只人眼看到我们在草原上。懂吗?因为——今天细木匠就会被发现的——让人给掐死了,还被洗劫一空。然后他们会来看管我们这些个人……从何处来,在何处过夜?尽管咱们身上一无所有……可他的手枪在我的怀里!这个玩艺儿!”
“把它给扔了。”我建议士兵说。
“扔掉?”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是值钱的东西……而有可能,咱们还不会给逮住?……不,我不会扔了……哪个会晓得,细木匠身上会有枪呢?不扔……它值大约三个卢布。里面还有粒子弹……哎!我倒想把这粒子弹射进咱们那位亲爱的同伴的耳朵!他这狗杂种抢了多少子儿,——啊?该死的!”
“还有细木匠的几个闺女……”我说。
“闺女?什么闺女?啊,这个人的……嗯,她们会长大成人,又不会和咱们成亲,扯她们没意思……咱们走吧,兄弟,快点儿……咱们得上哪儿去?”
“我不知道……上哪儿还不都一样。”
“我也不知道,而且知道反正都一样。朝右边走吧:那边该是大海。”
我们往右走了。
我回过头往后看。在我们远处的草原上突然升起一个黑团团,阳光正射在它上面。
“你是在看他是否复活了?别怕,他不会起身追咱们的……学者看得出是个老手,把那个人给彻底结果了……啊,真是个好伙伴!他可坑够咱们了!哎,兄弟!人在学坏,而且坏家伙一年比一年多!”士兵伤感地说。
草原一片寂静,冷落荒凉,披上了红彤彤的晨光,在我们周围伸展开来,在地平线上跟明亮柔和的阳光灿烂的天空合而为一,让人人看似在蓝色圆顶覆盖下的这一片自由的原野的辽阔地带中,不会有任何黑暗不平之事。
“真想吞点什么,兄弟!”我的同伴卷着纸烟说。
“我们今儿个吃什么,哪儿吃,又咋吃?”
真是个问题!
在这儿,说书人——我病床边的邻居——结束了他的故事,对我说:“就是这些了。我跟这个士兵很要好,我和他一道一直走到卡尔斯剩这是个心地善良,经验丰富的家伙,一个道地的流浪汉。我尊敬他。我们一块儿走到小亚细亚,在那儿我们就走散了……”
“您时不时地会想起细木匠吧?”我问。
“就如同您见到的或是——听见的……”
“那么……不在乎吗?”
他笑了起来。
“关于这事我能有什么感受呢?和他巧遇我没有错,如同您在这事上没错一样,而且任何人在任何一件事上都没有错,因为我们所有的人全都是一个样——畜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