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我认识了一个名叫青枣的女人。她和叔叔一起坐在我家大门口外面的牛槽上，脖子上粉红的丝巾随风飘起，她艳丽的像只风筝。
叔叔那时每天都笑呵呵的，村里人都打趣他：你桃花运不错呢！三十六岁还能娶到黄花闺女，真是一等一的好命！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拥有粉红丝巾的女人，是要成为我的婶婶的。带着这种好奇和兴奋，我缠着奶奶，非要她讲这个新鲜事给我听。奶奶眼睛眯成一条缝。
奶奶讲这姑娘才十九岁，是前几天赶集时，街东头诊所里的王麻子领她见了的。王麻子问奶奶可想找儿媳妇，现成就有，是他老婆从贵州老家带来的远房表妹，名叫青枣。虽然脑子不是太灵光，但有一点，是个黄花闺女，要不是因为她身上有一股恶劣的狐臭味，早被人相中了。何况女方家庭要求很低：只要五百块钱聘礼！奶奶当时就下了决心：这个好，这个合适，这个女人还能给她添个大胖孙子。
就这样，青枣婶婶和叔叔就成了一家人。我一有空总是急急吃了早饭，就跑到叔叔家。进院看见奶奶一人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剥青豆。槐树的叶子擎起一片疏散的荫凉，地上撒满斑驳的阳光，一晃三挪，错动的悄无声息。我蹦蹦跳跳踩了一会地上的树叶影子，才想起院子里少了什么，就问奶奶：青枣婶婶呢？奶奶撇嘴唠叨：都讲南方人勤快，没见过这么懒的人。喊了几遍都没人搭理。
那我去喊，我自告奋勇跳了起来。
别，小祖宗，你叔还没起！奶奶慌了。
叔叔更懒！我心里替婶婶不平。
你叔过几天要去船上运芦苇，让他好好休息，这一辈子怕就是累命了。奶奶叹着重气，像是叔叔受了冤屈。
忽然奶奶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向堂屋走去：我的小脚是走不动了，家里的活也没个帮手，这日子没个尽头！
话刚落音，叔叔就在里屋呵斥了：妈，你大清早的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睡个踏实！
奶奶不敢支声了，欠着小脚走路。
不一会，青枣婶婶起来了。她披散着头发，岌了拖鞋，脸上泛着红光，漫步经心地站在门口。她一眼看到了院子里的我，忽地举起双膀，当空伸了个大拦腰：好大的太阳，真舒服！我们老家那里阴雨天好多的。
我赶快凑了上去，来自婶婶身上的异味快要把我熏倒。我捂了鼻子又跑开了。她站在那里大声笑了起来：你叔叔前天在我旁边还差点吐了，今天就好多了。你要多来我家，就会习惯了！
没心没肺，跟小孩子讲那些话。奶奶咕哝着到井前洗菜去了。
我跟你讲，以后等我攒了钱，我就去城里医院，给医生钱，医生就会拿刀挖掉我胳肢窝里的那个小疙瘩，我就不臭了。她讲这些话时较真的很，似乎冲着奶奶去的。我看到她的眼睛闪着倔强，完全相信她会那么做。
过了几天叔叔真的去跑船了，青枣婶婶一个人无聊，奶奶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也懒得搭理她。她天天盼望我去找她玩。（其实除了我也没人到她家去串门。）
她告诉我，奶奶总是防范她。中午的时候她明明看见饭厨里搁着几个西红柿，下午奶奶出去了，她想拿一个出来吃，就再找不到了。(肯定是奶奶怕她谗嘴，给藏了起来。奶奶怎么这么小气！我在一旁也忍不住替她忿忿不平。)
你奶奶这个人，小气的不得了！她气哼哼地回应, 还有你不知道，这几天家里都闻不到荤腥味了，天天青菜胡萝卜，胡萝卜青菜。菜里的油少得可怜，连味精你奶奶都舍不得倒两粒。听着她飞快的贵州语调，我倒被她逗乐了。
我回家跟妈妈说青枣婶婶说奶奶小气的事。妈妈说，那哪叫小气。你奶奶以前苦日子过得多，精打细算过生活的奇事多着呢！比方说家里来客人了，烧了粉丝汤。锅里剩下的粉丝，那要捞起来，摆在锅盖上拿到太阳底下再晾干的。
为什么呀？我不解。
晒干了以后可以再吃呀！妈妈笑着回答道。
以后青枣婶婶再向我苦诉奶奶小气的种种，我就把我妈妈讲的“粉丝故事”说给她听。她听了一个劲儿地拍手，笑得前仰后合，连连嚷嚷：原来是这样啊！妈妈真是聪明，好会过日子的呐！
一个月后叔叔回来了。叔叔从外地带来了好多新鲜玩意。
我必是第一个跑去凑热闹的。叔叔正在房里给青枣婶婶涂指甲油。婶婶伸了手指，颤颤地等着，她的指甲一个个变得血红欲滴，指甲油散发着油漆般的冷飕飕的香味，穿透了隔间的帘子。她闭了眼睛，呼吸这种清冽，脸上漾起孩童般的满足。叔叔一面涂，一面警告她手指不要动，油干了指甲才光亮。婶婶更是紧张得一塌糊涂，连坐着都要发抖了。
听叔叔讲南方城市的女人最爱涂一涂指甲的，出席宴会的时候还要喷喷香水的。只见叔叔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拧开盖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叔叔要婶婶抬起胳膊，他拿着香水瓶朝婶婶腋下扑扑喷了两下。我等不及，马上去闻，哪知那种香水味混合着狐臭味异常难闻，我快吐了出来。叔叔大笑了起来。青枣婶婶也笑弯了腰，但总担心她手指上的指甲油还未干，双手仍然朝前摊着，像极了女僵尸。
奶奶在外间堂屋里，早已被叔叔气得顿足捶胸，一言不发地摊坐在大椅子上生闷气。
奶奶生气是因为看到自己儿子这样大手大脚，买那些不实惠的东西。想想也是，叔叔当时也算奢侈过火了，奶奶含辛茹苦大半辈子，哪里见过有人这样糟蹋钱呀！因为这件事，青枣婶婶好几天都不敢直视我奶奶，她能理解婆婆当下的心情，但是想到有个男人这样为自己，心里还是开心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