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停歇了,村里正四处派人搜捕,可肇事者却无忧无虑、慢慢吞吞地迈着步子,朝那栋旧屋和池塘走去。我想,用不着多说,他就是列夫柯。他身上的黑羊皮袄敞开了衣襟。帽子拎在手里。满身大汗淋漓。那片槭树林正朝着月光伫立着,显得庄严而阴沉。一泓凝然不动的黑魆魆的池水向这位困乏的来客吹拂着习习的凉意,他不由地在岸边停下来歇息歇息。四周悄无声息;只有树林深处时时传来夜莺的呖呖鸣啭。难熬的困倦使他很快就合上了眼睛;倦怠的四肢慵懒无力,渐渐失去了知觉;脑袋耷拉了下来……“不行,我会在这儿睡着的!”他挣扎着站起来,揉揉眼睛,说道。他环顾四周,只见夜色在他的面前显得更加银光四溢。一种奇异而令人怡然的光华融和在皓月的清辉里。他还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夜景。银白色的雾霭在四周弥漫开来。开花的苹果树和夜间开放的花朵芳香四溢。他惊讶地凝望着那一泓平静无波的池水:那幢古老的地主宅院倒映在水中,看起来格外真切而清晰,给人一种分明的庄严感觉。原来曾关着幽暗的百叶窗的地方,一扇扇敞亮的玻璃门窗朝外张望着。透过洁净的玻璃隐约可见镀金的用物。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他屏声息气,凝然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池水,仿佛心驰神往地来到了池水深处,分明看见一只白皙的胳膊伸到窗口,然后一个可爱的小脑袋探出身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美目在深褐色的卷发间微微闪亮,她正倚靠在臂肘上。他还看见:她轻轻地摇摇头,招招手,又嫣然笑笑……他的心一下子怦怦地跳动起来……池水开始兴波涌动,接着窗户重又关上了。他悄悄地离开了塘边,瞧瞧那幢宅院:幽暗的百叶窗敞开着;玻璃映着月色闪闪发光。“人们的传言多么不可信啊,”他暗自忖道。“这宅子还是崭新的;油漆好像今天才刷上去的。这里还住着人呢。”于是,他默默地走近前去,可是宅子里悄然无声。只有夜莺那华丽的呖呖啼啭在有力而嘹亮地彼此呼应着,当它们仿佛沉醉在一片怡然与愉悦之中渐渐停息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听见纺织娘振翅的簌簌之声和唧唧欢唱的歌吟,要不就传来沼泽地里的水鸟,用那光滑的尖嘴在波平如镜的宽阔水面上,卜卜啄食的声响。列夫柯打心眼里感受到一种幸福的宁静和逍遥自在的舒畅。他调好班杜拉的琴弦,便弹唱起来。
啊,明月,我的明月!
啊,我的明亮的星辰!
请你们照亮那边的院落,
那儿有一位红颜佳人。
窗户轻轻地推开了,他在水中看到的那颗倒影的小脑袋又在向外张望,出神地谛听着他的歌声。长长的睫毛半遮半掩着她的明眸。她整个的人儿苍白得像一张纸,像银白色的月光;可是却多么的迷人,多么的妩媚!她出声地笑了……
列夫柯蓦然一惊。
“年轻的哥萨克,你再给我唱一支歌吧!”她低声说道,微侧着头,低垂着浓浓的睫毛。
“给你唱一支什么歌好呢,我的可爱的小姐?”
泪水从她那苍白的脸上悄然滚落。
“年轻人,”她说道,那话语中蕴含着一种莫名的动人心魄的情愫。“年轻人,替我把后娘找出来吧!我什么东西都舍得给你。我会回报你的。一定重重地回报你!我这儿有用丝线刺绣的绣花套袖、珊瑚、项练。我送给你缀满珍珠的腰带。我这儿还有金子……年轻人,替我把后娘找出来吧!她是可怕的妖精:她在这人世间害得我无法安生。她折磨我,逼我像普通女佣人那样干活。你瞧瞧这脸上:她用卑鄙的妖术抹去了我脸颊上的红晕。你看看我这洁白的脖颈:她用铁爪子抓出的青紫斑点洗不掉了!洗不掉了!任凭怎样也洗不掉了。你看看我这白嫩的双脚:它们走过许多路;只是从来没有踏过地毯,而是走遍了灼人的砂石、潮湿的泥地、多刺的荆棘丛;还有我的这双眼睛,再瞧瞧这双眼睛:它们因为经常哭泣而看不清了……替我找出来吧,年轻人,替我找出后娘来吧!……”
她那忽然提高了的嗓门打住了话头。泪水涟涟,从她那苍白的脸上簌簌滚落。一种沉重的、充满怜悯与忧伤的感情挤压着年轻人的胸口。
“我愿意为你尽力,我的好小姐!”他十分激动地说道,“可是我怎么去找,到哪里去找呢?”
“你看,你看!”她很快地说道,“她就在这里!就在那塘岸上,混在姑娘们中间跳圆圈舞和在月光下晾干身子呢。但是她又狡猾又阴险。她也装扮成女落水鬼了;可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她是在这儿。我因为她而痛苦、难受。因为她,我不能像鱼儿一样轻快自如地游来游去。我像一串钥匙一样老是下沉,直掉到水底去。把她找出来吧,年轻人!”
列夫柯望望那岸上:在银白色的薄雾里,闪动着像影子一般轻盈的姑娘们的身影,她们穿着犹如开满铃兰花的草地一般洁白的衬衫;金黄色的项练、项圈、钱串挂在她们的脖颈上闪着亮光;可是,她们的脸全都苍白失色;她们的玉体宛如是由透明的云彩裁剪而成的,在月亮的银辉下显得通明透亮。圆圈歌舞正酣,人群渐渐向他移近。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我们来玩老鹰捉小**,来玩老鹰捉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就像河边的芦苇在黄昏的寂静时分被夜风那轻狂的嘴唇偷吻过后一阵簌簌乱响一样。
“谁来当老鹰呢?”
大家拈了阄——于是,一个姑娘从人群里走出来。列夫柯定睛仔细瞧瞧她。脸庞、衣饰——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跟别的姑娘一模一样。只是分明可以看出,她是不乐意扮演这个角色的。人群开始排成一行,为了逃避猛鹰的频频袭击,“小鸡”们飞快地东躲西藏。
“不,我不想当老鹰!”那姑娘累得精疲力尽,说道。“我也不忍心从可怜的母鸡怀里抓走小鸡!”
“这姑娘不会是妖精!”列夫柯心里惦量着。
“那么,谁来当老鹰呢?”
姑娘们又打算拈阄了。
“我来!”有人自告奋勇说。列夫柯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她追赶着“鸡群”又快又猛,从四面八方连连扑击,一心要抓到猎获物。这时,列夫柯开始发现,她的身子不像别的女伴那样透亮:里面看得见一点黑幽幽的影子。忽然听到一声尖叫:“老鹰”扑向一只“小鸡”,把它捉住了,这时列夫柯仿佛看见,她伸出了爪子,脸上掠过一缕幸灾乐祸的神色。
“这是妖精!”他马上指着她,转身朝着宅子说道。
小姐朗声笑了,姑娘们尖声叫着把那个扮作老鹰的妖妇带走了。
“怎么来报答你呢,年轻人?我知道,你不需要金银财宝:你爱着甘娜;可是,你那冷酷无情的父亲不让你娶她。如今他可阻拦不了你啦;拿去吧,把这张字条交给他……”
白皙的纤手伸了过来,她的脸庞光彩照人,奇异而动人……他带着莫名其妙的颤栗和令人难受的心跳,接过那张字条……便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