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年轻人纵情玩乐(1)

作者:(俄)果戈理    更新时间:2013-12-04 15:44:12

只有一幢房舍在街的那一头亮着灯火。那是村长的住宅。村长早已吃完了晚餐,毫无疑问,本来早该进入梦乡了;可是这个时刻,他家来了一个客人,就是那个酿酒技师,是一位地主打发来开办酿酒坊的,他的主人有一小块地夹在自由哥萨克的土地中间。客人坐在圣像下方的上座上——他长得矮墩墩的,有一对老是笑眯眯的小眼睛,似乎透露着他抽着短烟斗时得到的那种怡然自得之情,一边一刻不停地啐着口水,又一边用手指按压住烟斗里已化为灰的烟丝。一团团烟云在他的头顶上迅速扩散开来,把他裹在一层灰蓝色的雾气里。活像是一家酿酒坊的大烟囱蹲在屋顶上腻味了,忽发奇想要下地来闲逛一回,接着便一本正经地端坐在村长家的餐桌旁了。他的鼻子底下翘着两撇又短又浓的胡髭;可是透过缭绕的烟雾看上去是那样忽隐忽现,不甚分明,犹如是酿酒技师抢夺了看守粮仓的猫的专利权,捉了一只老鼠衔在嘴里似的。村长做东作陪,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亚麻布的灯笼裤。他那只鹰隼般的独眼宛如西垂的夕阳,渐渐眯细起来,失去了光亮。餐桌的另一端,一个甲长在抽着烟斗,他是村长手下的人,出于对村长的敬意,仍穿着长袍子端坐在那里。

“照您看,”村长转身对酿酒技师说道,对着哈欠连天的嘴画着十字,“很快能把酿酒坊办起来么?”

“只要上帝保佑,兴许今年秋天就可以酿出酒来。我敢打赌,到了圣母节①村长老爷准会喝得东倒西歪地走不成路。”

说着说着,酿酒技师那双小眼睛倏然不见了;只有两道目光眯成一线,一直伸向两边耳际;他哈哈笑着,整个身子不由地晃来晃去,两片嘴唇一时高兴得离开了烟气腾腾的烟斗。

“上帝保佑,”村长说,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今,谢天谢地,又添了几家酒店。可是从前哪,当我护送女皇陛下经过佩列亚斯拉夫大道时,已故的别兹鲍罗德柯……” 

“嗐,老哥,你又想起从前的风光来了!那时候从克列缅丘格一直到罗缅还不到两家酒店。可是这会儿……你听说该死的德国佬想出什么新玩意儿来了吗?听说,不用多久就不再像虔诚的基督徒那样用木柴蒸酒,而用什么鬼蒸汽了。”酿酒技师说这话时,心事重重地盯着桌子和搁在桌上的那双手。

“蒸汽怎么个用法——真的,我闹不清楚。”

“上帝宽恕我,这些德国佬真是大笨蛋!”村长说。“我倒是想用棍子狠揍他们一顿,这些狗娘养的孬种!哪儿听说过用什么蒸汽煮什么东西来着!照这么做,连一勺红甜菜汤也到不了嘴,不把嘴唇烫得像乳猪一样才怪呢……” 

“大兄弟,”盘腿坐在暖炕上的小姨插话了,“你不带屋里人来我们这儿们一阵子么?”

“我要她来干吗?要是个什么好货色,那是另一码事。”

“怎么,不漂亮么?”村长用独眼盯着问。

“还谈什么漂亮!老得像个魔鬼。一脸的皱纹,活像一只干瘪的钱袋。”酿酒技师哈哈大笑,矮墩墩的身子又东倒西歪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摸摸索索的响动;门开了,一个汉子帽子也不脱,一脚跨进屋来,似乎有些犹疑地站在屋子中间,张着大嘴,端详着天花板。他就是我们早已熟悉的卡列尼克。

“我这下可到家啦!”说着,他坐到门边的长凳上,毫不理会屋里的人。“瞧这混蛋、恶魔把路修得多长!走哇,走哇,老是走不到头!两条腿好像被人打断了似的。老婆子,把皮袄给我拿来,给我垫上。我可不到你那炉炕上去,真的,不去了:腿痛着哩!把皮袄拿来,就在圣像旁边搁着;小心点儿,别把装烟末的罐子给碰倒了。要不,你别去拿吧,别去拿了!保不准你今儿个喝醉了……得啦,我自个儿拿去!” 

卡列尼克稍稍欠起身子,可是一股子难以抗拒的力量把他按在长凳上动弹不得。“你不错嘛,”村长说,“闯进别人的家里,倒像在自己屋里一样发号施令!趁早把他撵出去!……”

“老哥,你就让他呆一会儿再走吧!”酿酒技师拉住他的手说。“这可是用得着的人;这号人多一些,我们酒店的生意就好做多啦……” 

话又说回来,酿酒技师说这番话,并非出于好心肠。他是迷信各种征兆的,把一个已经在长凳上坐下来的人撵出去是会要招灾惹祸的。

“真是快老啦!……”卡列尼克嘟哝着,躺到长凳上。

“要是喝醉了呢,倒还好说;可是没有,没有醉。真的,我没醉!我干吗要说谎呢!我就是见到村长本人也这么说。村长算老几?叫他不得好死,这狗娘养的!我要啐他唾沫!叫这独眼鬼大车轧死!他凭什么大冷天浇人冷水……”

“哼哼!一头猪闯进了屋里,还把腿儿伸到桌上;”村长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可是就在这当儿,一块挺沉的石头噹的一声把窗户砸得碎片乱飞,洒落在他的脚下。村长站定了。

“我要是知道,”他一面捡起石头,一面说着,“是哪一个该吊死的家伙扔的,我要好好教教他,石头是怎么个扔法!真是无法无天!”他接着说道,同时用气得发红的眼睛打量着手上的石块。“让他叫这块石头噎死去……” 

“慢着,慢着!上帝保佑你,老哥!”酿酒技师脸色煞白地截住他的话头,“上帝保佑你,哪能阴间阳世的这么念咒骂人!” 
  “你倒替他张目了!叫他天诛地灭……” 
  “别这样,老哥!你兴许不知道我那去世的岳母发生的事情吧?” 
  “你的岳母?” 
  “是的,我的岳母。有一天傍晚,大概是比这个时辰稍早一点,我那去世的岳母和岳父、一个男佣人,一个女佣人,还有五个孩子——大家坐下来用晚餐。岳母把面疙瘩从大锅里倒了一些到盆子里,免得吃起来烫嘴。干了一天的活,大家都饥肠辘辘了,等不及冷了再吃。于是,把面疙瘩穿在长长的木条上,便吃了起来。忽然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个人——老天爷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央求让他吃点东西。哪能让一个人饿着肚子呢!也给了他一根木条。可是,这个不速之客吞食面疙瘩就像牛吃干草一样。大伙儿才吃了一个,再用木条去戳面疙瘩时,盆底就像老爷的铺板一样光溜溜的了。岳母又倒了一些在盆子里;心想客人吃饱了,总会吃得少些了吧。没有的事。他更加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盆子又底儿朝天了。‘叫你给面疙瘩噎死!’岳母还饿着肚子呢,暗暗想道;谁知那客人呛了一下便倒地不起了。等到大家跑近前去一看——他已经咽了气。果真噎死了。”

“这是他活该,这个该死的贪吃家伙!”村长说。

“事情还没有完呢:打那个时候起,我的岳母就没有安生过了。一到夜里,那死鬼就来了。这该死的家伙骑在烟囱上,嘴里咬着一个面疙瘩。白天倒也平安无事,没有一点动静;可是天一断黑——只要瞧瞧屋顶,那狗娘养的又骑在烟囱上了。” 

“还咬着面疙瘩么?” 
  “可不是嘛!” 
  “真是怪事,老兄!我还听说已故的女皇陛下也有过类似的事……”

说到这里,村长打住了话头。只听得窗前一阵喧闹声和橐橐的舞步声。起初,班杜拉琴叮叮咚咚地轻轻响起,一个人唱了起来。随后,琴声嘈嘈切切地弹奏起来;几个人开始唱和着,于是,歌声像旋风似地轰然而起:

小伙子们,听说过吗?

咱们的脑袋不结实!(俄语中,“脑袋”和“村长”是同一个词,此处用作语意双关) 

村长是个独眼龙, 
  脑袋的桶板散了架。 
  箍桶匠呀,给安上个箍吧, 
  快用铁箍儿紧箍上。 
  箍桶匠呀,快拿木棒来, 
  使劲地敲!使劲地砸! 
  村长满头白发又独眼, 
  老得像魔鬼,又是大坏蛋! 
  刁钻古怪还好色: 
  直往姑娘身上蹭……大坏蛋,大坏蛋! 
  你敢招惹小伙子! 
  马上送你进棺材: 
  扯着胡子叉脖颈! 
  揪着头发往里塞!

“好一首歌谣,老哥!”酿酒技师微微歪着头,侧过脸对村长说道,而村长看到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简直惊呆了。“挺不错呢!只是提着村长的名儿用了不大客气的字眼,有些不成体统……”他又把一双手搁在桌子上,眼睛里流露着谄媚讨好的表情,还想听下去,因为窗前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和“再来一遍!再来一遍!”的喊叫声。不过,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村长并没有因为惊呆了而久久地留在原地不动。宛如一只历练的老猫,有时会让一只没有经验的耗子在身旁跑来跑去;然而,它心里很快就盘算好了,怎么去切断耗子的退路,不让它回到洞里去。村长那只独眼紧盯着窗口,而他的手则给甲长打了个手势,然后抓住木制的门把手,猛地一开门,骤然间街上起了一阵尖叫声……酿酒技师除了诸多的好品性之外,还挺好奇,这时他快捷地给烟斗填满了烟丝,直奔街上;可是,那伙淘气鬼早已四散奔逃了。

“不,你逃不掉了!”村长攥着一个反穿黑色羊皮袄的年轻人的手,吼道。酿酒技师趁机跑到跟前,想要瞧瞧这个不让人安生的捣乱者的样子,只见到长长的胡子和涂得狰狞可怕的丑脸,便吓得倒退了几步。“不,你逃不掉了!”村长连声吼道,拽着被抓到的人的手不放,进了外屋,那人也不反抗,乖乖地跟他走,就像是到自己的屋里去似的。

“卡尔波,快把库房打开!”村长吩咐甲长说。“我们把他关进黑屋子里去!再去叫醒文书,把甲长们全都召来,把惹事生非的坏蛋一个个都抓起来,今天就处置他们!”

甲长在外屋把小挂锁弄得哗啦直响,打开了库房。就在这时,被抓来的俘虏趁着外屋里一片黑暗,猛一用劲,从他手里挣脱了。 

“你跑到哪儿去!”村长大声吼道,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放手,这是我呀!”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嗓门在说话。

“不中用,不中用,老弟!你尽管尖叫吧,装成泼妇也好,扮作鬼哭狼嚎也行,都骗不了我!”接着,村长猛地把抓来的人推进了黑屋子里,可怜的俘虏摔倒在地,不由地呻吟起来,而村长呢,就在甲长的伴随下朝文书家走去,酿酒技师活像一艘汽船似的吞云吐雾,紧随在后。

他们三人都边走边想着心事,低着头朝前走,没料到在一条漆黑的胡同的拐弯处,脑门猛然挨了一撞,一齐尖叫起来,还听得对面也一声尖叫。村长眯着独眼,看见面前站着的竟是文书带着两个甲长,不胜惊诧。

“我这是去找你呢,文书先生。”

“我也是去找你老人家,村长大人。”

“出了怪事啦,文书先生。”

“真是奇怪呀,村长大人。”

“你说是什么事?”

“坏小子们全都疯了!在街上成群结伙,胡作非为。对你老人家十分无礼,放肆糟蹋……总之,真不好意思说呢;就是喝醉了的俄罗斯佬有一根亵渎神灵的舌头,也不敢说出口呀(骨瘦如柴的文书身穿一条花粗布的灯笼裤和一件酿酒酵母色的背心,说这些话时,脖颈不停地向前伸出,立刻又缩回原状)。我刚打了个盹,那些可恶的混小子唱起了下流的歌谣,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真想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可不,等我穿上裤子和背心,他们一窝蜂全都逃之夭夭了。不过,那领头的家伙可没有逃出我们的手心。他这会儿还关在犯人的屋子里哼着歌子哩。我倒很想看看这家伙是啥样子,可是他那张丑脸涂的尽是煤烟子,活像是一个给有罪的人打铁钉的魔鬼。”

“他穿的什么衣服,文书先生?”

“这狗娘养的,穿着一件翻毛的黑羊皮袄,村长大人。”

“你没有说假话吧,文书先生?要是这个坏小子这会儿关在我的库房里,怎么说呢?”

“不会的,村长大人。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是你自己有点糊涂了吧。” 

“拿灯来!我们这就去看看!”

灯火拿来了,开了门,村长不由地惊叫了一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小姨。

“你给我说说,”小姨一边说,一边逼近村长,“你是全疯全傻了吧?你那只有独眼的脑瓜里还有一点脑子没有?干吗把我推到这黑洞洞的库房里来?幸亏我的脑袋没有碰到铁钩子。难道我没有向你大声喊过这是我吗?你这该死的狗熊,倒会伸出铁爪子来抓我,把我死劲推搡!你死了,让小鬼们在阴间也把你推来搡去!……”

她说完,便走出屋外去茅房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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