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不行,人不行,吹玩具喇叭给人家听,这是日本最傻的人,你还算好哩,祝你长寿!——这样祝愿的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朋友得意洋洋地叙述感想:这就是那家伙的缺点,真令人可惜。别人在爱他也不知道。
没有不端品行的人有没有呢?
真没意思。
希望得到钱。
不然的话,睡着睡着死去吧!
在药房里负了近一千元债。今天偷偷地把当铺掌柜带到家里来,让他进我的房间。我问他这屋里有没有比较值钱而可当的东西,有就拿去,我急需钱用。掌柜也不好好看一下就说:“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好,那就只把我过去用零用钱买来的东西拿走吧,”我一面说大话,一面把一些破烂东西凑在一起,可是可当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首先是那石膏手像。这是维纳斯的右手。一只像大雨花般的手,一只雪白的手,它下面只垫上一个座子。可是你只要仔细一看就明白:这是维纳斯被男子看到她全裸,大吃一惊,羞得整个裸身都变成淡红色,乱扭着发烧的身子时手的姿势。通过指尖无指纹、掌上无手纹的一只雪白娇嫩的右手,维纳斯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害羞表情完全表现出来了,使人看了甚至会怜悯得心里难受。然而这归根到底是一种不实用的破烂东西。掌柜估价为五毛钱。
其他还有巴黎近郊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可以写出字来比丝还细的特制笔尖,当初无一不是当做意外收获买来的,可是掌柜笑着说他要走啦。“等一等!”我拦住他,结果又让掌柜背了一大堆书回去,领款五元整。我书架上的书大都是廉价的文库本,而且是从旧书店买来的,所以当的价钱自然也这么少了。
想还一千元的债,结果仅得五元整。我在这社会里的实际能力大致如此。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颓废?可是不这样混就活不下去。这样骂我的人比不上当面敢于对我说“你去死吧”的人。这样骂倒令人觉得痛快些。然而很少有人会说:“你去死吧!”都是些非常卑贱而又谨小慎微的伪君子。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并不在那个地方。人道?别开玩笑了。我可知道,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要把对方打倒,把对方消灭掉。这不是宣告“你去死吧”是什么?你们可不要掩饰啊。
然而我们的阶级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人。尽是些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吹牛专家、讲话不文不白假装斯文、只会从云上撒尿的人。
连“你去死吧”这话都不值得向他们去说。
战争。日本的战争是自暴自弃。
被卷进这种自暴自弃中去而死,这我不干。那倒不如独自一个人死的好。
人说谎时必定假装正经。近来领导人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可笑。哼!
我希望跟不想受人尊敬的人交往。
可是那样的好人却不会要跟我交往。
我伪装早熟,人们就传说我早熟。我伪装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是懒汉。我伪装写不出小说,人们就传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伪装说谎,人们就传说我说谎。我伪装有钱,人们就传说我有钱。我伪装冷淡,人们就传说我冷淡。然而当我当真痛苦得禁不住发出呻吟时,人们却传说我是伪装成痛苦的。
总有出入。
归根到底,除了自杀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尽管这么痛苦,也不过是以自杀告终,这样一想,我便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
据说春天早晨,在朝阳照耀着两三朵花蕾绽开的梅村枝头上,有个海德尔堡的年轻学生吊死了。
“妈妈!你骂我吧!”
“怎么个骂法呢?”
“就骂我是个懦弱的人!”
“是吗?懦弱的人……这行了吧?”
妈妈慈爱无比。一想起妈妈我就想哭。为了向妈妈表示歉意,我也应该死。
请原谅我吧,请再原谅我这一次吧。
幼鹤生下目已盲,
岁月如梭渐成长,
羽毛丰满成大鸟,
终日哀苦暗神伤。
(元旦试作)
吗啡阿特罗莫尔①纳尔科蓬盼得本巴比纳尔班奥宾阿托品
何谓自尊心,自尊心是什么?
“我比别人强!”“我有很多优点!”一个人,不,一个男人,难道不这么想就不能活下去吗?
我讨厌别人,别人讨厌我。
斗智。
严肃=愚蠢
总而言之,人还活着,肯定正在做欺骗人的勾当。
一封借钱的信:“回信吧。
请回信吧。
希望一定是个好消息。
我预料我将蒙受种种耻辱,我正在独自呻吟。
这不是在演戏。绝对不是。
请帮助我吧。
我羞耻得人都要死了。
这不是夸张。
天天等侯回信,白天黑夜都在发抖。
请不要把我推倒在地。
夜深了,墙壁那边传来了吃吃的笑声,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请别让我受辱吧。
姐姐!”
读到这里,我把那本《夜开花日记》合起来,放回木箱里,然后朝窗口走去,把窗户完全打开,俯视着在烟雨中显得一片白茫茫的庭园,回想起当时的往事。
六年过去了。直治那时的麻药中毒成了我离婚的原因,不,也不能这么说,即使没有直治的麻药中毒,总有一天我也会由于别的什么偶然原因而离婚,我想这似乎是我生下来就注定了的事情。直治没办法给药房付款时,曾再三死乞白赖地求我给他钱。那时我刚嫁给山木,哪能这么自由地用钱呢?而且我觉得,私下把男方的钱接济娘家弟弟很不合适,因此我同由娘家陪我过来的奶妈阿关一起商量,把自己的手镯、项链和衣服卖了。
弟弟寄信给我说:“请给钱。”他信上还说:“现在感到既痛苦又害臊,怎么也没脸见姐姐,甚至打个电话谈一谈都不敢,因此请吩咐阿关把钱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去。姐姐一定只知道他的名字,他就住在京桥×街×号的茅野公寓。上原先生的名声好像不好,社会上都把他看做堕落的人。其实他绝不是那种人,所以可以放心把钱交给他。上原先生一接到钱,就会马上打电话告诉我的。请务必这么办,因为我这次中毒,无论如何不想让妈妈知道。我打算在妈妈还没有发觉的时候,想尽办法将它治好。这回我得到姐姐的饯,就还清药房的债,到盐原①的别墅去,等身体恢复健康后再回来,这是真的。药房的债一还清,我决心不再使用麻药了,我可以向神发誓,请相信我,对妈妈要保密。叫阿关交给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我恳求你。”
他的信这样写,我照他的话,让阿关偷偷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但是弟弟在信上发的誓全是谎言,他没有去盐原别墅,药物中毒却越来越深了。可是他缠着要钱的信总是用近似悲鸣的痛苦语调写,说什么这回无论如何一定要戒毒了,又是哀求又是起誓,叫人不由得背过脸不忍把信看下去,于是我一面想这说不定又是撒谎,一面不知不觉又叫阿关去卖别针之类,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
“上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矮个儿,面色很不好,说话板着脸很不和气,”阿关回答说。“不过他很少在公寓里。大都只有太太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家。这位太太并不怎么漂亮,可是人很和气,看样子很有修养。把钱交给那位太太倒是可以放心的。”
那时候的我同现在的我比较起来,不,甚至比都不能比,简直是另外一个人,是个过悠闲日子的呆子。但是尽管如此,弟弟接连硬是要钱,而且金额越来越大,这样一来我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有一天看完能乐①回来,在银座就让小汽车先回去,一个人步行去访问京桥的茅野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