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直治带着一张黝黑的脸从南方的岛屿回国来了。
他事先一点没有通知,夏天傍晚从后门走进庭园来:“唉呀呀,糟糕透了。这个家一点趣味都没有。在门口挂个招牌吧:‘来来轩。出售烧卖!’”
这就是直治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话。
在这两三天前,母亲因为舌头有毛病卧床了。外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可是她说舌尖一动就疼得不得了,吃饭也只喝点薄粥。“请医生给看看吧,”我劝她。她摇摇头苦笑着说:“会给人笑话的。”
我给她涂了卢戈耳氏溶液,好像没用处,因此我很不放心。
就在这时候,直治回国来了。
直治在母亲枕边坐下,说了声“我回来啦”,并行了个礼,紧接着他站起来,把狭小的家到处看了看,我一直跟在他后面走。
“怎么样?妈妈变了吗?”
“变了,变了。瘦多了。不如早点死了好。妈妈这样的人,在这种社会里是怎么也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太惨啦,叫人不忍心看哪!”
“我呢?”
“变得下流了。看上去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似的。有酒吗?今天晚上我可要喝个痛快!”
我到村子里唯一的旅店去,求女掌柜阿咲说:弟弟回来了,分一点酒给我吧。阿咲回答说,不凑巧,酒现在缺货。我回来告诉直治,他脸色陡然一变,像个陌生人似的说:“哼,都怪你不会打交道。”他问了我旅店在哪儿,就趿拉着在院子里穿的木屐跑出去了。之后怎么等他都没有回家来。
我烧了直治喜欢吃的烧苹果和用鸡蛋做的菜,餐厅也换上了明亮的大灯泡。等了他很久,阿咲忽然从厨房后门走进来:“您看这不要紧吧?他在喝烧酒呢……”阿咲把平时那对圆滚滚的鲤鱼眼睛睁得更大,像发生了重大事件似的压低声音说。
“烧酒,就是甲醇吗?”
“不,不是甲醇,可是……”
“不会喝出病来吧?”
“当然不会,不过……”
“那就请你让他喝吧。”
阿咲像是硬把唾沫咽下去那样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我去向母亲说:“听说他在阿咲那里喝酒呢。”
母亲听了歪着头嘴笑了笑,说:“哦,那么鸦片他是不是戒了?你先吃饭吧。还有,今天晚上三个人都在这房间里睡吧。把直治的被褥铺在当中。”
我真想哭。
夜深了,直治踏着粗野的脚步回来。我们三个人钻到铺席房间的一顶蚊帐里睡。
“是不是讲点南方的事情给妈妈听听啊?”我躺着说。
“没什么好讲的。没什么好讲的。全都忘了。到日本,上了火车,透过车窗看到的水田真是美丽极啦。就这么些,都讲完了。把电灯关掉吧。这怎么睡得着?”
我关了电灯。夏夜的月光像洪水一样充溢在蚊帐中。
第二天早晨,直治趴在睡铺上边吸烟边远眺大海。
“舌头痛,是吗?”他好像这才发现母亲身体不舒服似的说。
母亲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那一定是心理作用引起的,准是晚上张着嘴睡觉。太不注意了。戴个口罩吧。用利凡诺尔液浸一浸纱布,把它放在口罩里就行啦。”
我听了不由得笑出声来:“这叫什么疗法?”
“叫美学疗法!”
“可是妈妈一定不喜欢戴口罩。”
不但是口罩,母亲连眼带啦,眼镜啦这些戴在脸上的东西都一向不喜欢。
“妈妈,您说要戴口罩吗?”我问。
“戴,”母亲声音很低,却很认真地说,我不禁吃了一惊。看来直治不论说什么,她都相信并且照办。
早饭后,我照直治刚才说的,把纱布在利凡诺尔液里浸过,准备好口罩就送到母亲那里去。母亲一声不响地接过去,就那么躺着,顺从地将口罩带子挂到自己两只耳朵上了。那样子真像个小女孩,我看了感到一阵悲哀。
正午过后,直治说他要去同东京的朋友和文学老师他们见见面,换上西装,向母亲要了两千块钱,就上东京去了。这以后近十天直治都没有回来。母亲却每天戴着口罩等他。
“利凡诺尔液是一种好药哇。戴着这口罩,舌头就不疼啦,”母亲笑着说。
我总觉得母亲在说谎。她说已经不要紧了,现在她已经起床,可看样子胃口还是不大好,很少说话,因此我非常担心。直治在东京干些什么呢,准是同那位小说家上原先生等人一起在游逛,被东京那股疯狂的浪潮给卷进去了。我越想越感到痛苦和难受,突然向母亲说起蔷薇什么的,还脱口讲了“因为我没有孩子呀”这种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情况愈来愈糟,想到这里,我就“啊”地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可到底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连身子都不知往哪儿搁好,于是顺着楼梯摇摇晃晃地上二楼,走进了西式房间。
这个房间如今准备给直治用。四五天前,我和母亲商量后请坡下农家中井先生来帮忙,把直治的衣橱、书橱和五六箱书和笔记本,总之,把从前西片町宅邸直治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这里,等直治从东京回来再把它们放到他喜欢的地方。在他回来以前,我想还是让它们随便放着好。所以屋子里满地都是东西,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从脚边的木箱里随手捡起直治一个笔记本看看,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夜开花日记》
里边都是些胡乱地写下的东西。看来这是直治患麻药中毒感到苦恼时写的手记。
活活烧死之感。虽然痛苦,但一句半句也叫不得,旷古未有,开天辟地以来从无先例,这种无底地狱的情形可不要掩饰。
思想?是假的。主义?是假的。理想?是假的。秩序?是假的。诚实?真理?纯洁?全都是假的。听说牛岛的紫藤有千年树龄,熊野的紫藤有数百年树龄,其花穗前者最长为九尺,后者有五尺余,我只对那花穗感兴趣。
那也是人之子。正活着。
论理,归根到底是对论理的爱。不是对活着的人的爱。
金钱和女人。论理便羞怯地急忙溜掉了。
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一个处女的微笑比这些学问都更可贵,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证实了。
学问是虚荣的别名,是人想为了不成为人的努力。
向歌德①我也敢发誓。要我写得怎样好都行。通篇结构严谨,具有适当的诙谐和叫读者流泪的悲哀,或者严肃的,即读起来令人所谓肃然起敬的完美无缺的小说,朗读起来简直像银幕上的解说词,但这种玩意儿真叫人害臊,我哪能够写呢?写出这种杰作来的想法根本就是卑劣的。读小说会肃然起敬,那是疯子的行为。那样的话,作家索性得身穿和服礼装来写作才行。我认为越是好的作品越没有装模作样的感觉。我只因为想看一下朋友由衷感觉高兴的笑容,才故意将一篇小说写糟,写得非常拙劣,还假装摔了个屁股墩,一边搔着头一边溜走了。啊,瞧朋友当时那副高兴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