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母亲的面色依然不好,而且不知怎么的总是磨磨蹭蹭,像是尽可能在这个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可是和田舅舅来了,说行李已经发送得差不多,今天该去伊豆了。于是母亲只好勉勉强强地穿上大衣,对前来告别的阿君和常有来往的人默默地点头行礼,然后跟舅舅和我三个人一起走出了西片町的宅邸。
火车乘客少,三个人都有座位。一路上舅舅兴高采烈地吟唱谣曲;母亲脸色苍白,始终低着头,似乎很怕冷的样子。到了三岛改乘骏豆铁路,在伊豆长冈下车,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改乘
汽车。下汽车后,朝山那边沿着一条并不陡的坡道上去,就到了一个小村,小村尽头就是那幢相当别致的中国式山庄。
“妈妈,这地方比我想象的好,”我喘着气说。
“是啊。”妈妈站在山庄门口,脸上一霎那掠过一丝高兴的笑容。
“首先是空气好,是新鲜空气,”舅舅洋洋自得地说。
“真是的,”妈妈微微笑着说。
“好吃,这里的空气真好吃。”三个人都笑起来。
进门一看,从东京寄来的行李都到了,从门口到房间堆满了行李。
“其次是,从房间看出去景致也好。”
舅舅高兴得把我们都拉到铺席子的房间里去坐。
这时是午后三点左右,初冬的太阳和暖地照着庭园草坪,穿过草坪走下石阶有一个小池子,旁边种有许多梅树,庭园下方展现着一片橘子地,再过去是一条村路,路那边是水田,再往远处是松树林,松树林那边看得见海。坐在房间里看去,大海的水平线正好平着我的胸口。“景色很柔和,”母亲感到厌倦似的说。
“大概是空气的关系吧?太阳光跟东京的完全不同。光线好像用绢滤过似的,”我喜不自胜地说。
房间有十铺席和六铺席的,还有中国式的会客厅,在门口和浴室旁各有一间三铺席的小间,另外有餐厅和厨房,二楼有一间摆着大床的供客人用的西式房间,房间虽只有这么几个,可是对我们两个人来说,不,即使直治回来有了三个人,也并不叫人感到拥挤而不舒畅。
舅舅到村里仅有的一家旅店去交涉晚饭,不久便送来了盒子装的简单饭菜,他在屋子里把盒子饭打开,就喝起他带来的威士忌,并兴致勃勃地谈他和这山庄的前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国旅行时遇到的倒霉事。可是母亲几乎筷子都没有动过,天微微暗下来她就低声说:“就这么让我躺一会儿吧。”
我打开行李,把铺盖铺好,让她躺下来,还总觉得不放心,从包裹中找出体温表给她一量,却有39℃。
舅舅似乎也吃了一惊,好歹先到坡下村里去找医生。
“妈妈,您怎么啦?”我怎么叫她,她还是迷迷糊糊。
我握住母亲那只纤小的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只觉得母亲实在太可怜太可怜了,不,我们两个都太可怜太可怜了,怎么哭都哭不停。我一面哭,一面真想就这么同母亲一起死去。我们已经什么都不要了。我觉得我们一走出西片町的宅邸,我们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
过了两小时左右,舅舅带着村里一位医生回来。医生看上去年纪相当大,穿着礼装裙裤,是用仙台特产的高级丝绸做的,脚上穿着日本的白布袜。
“会变成肺炎也未可知。但即使变成肺炎也无须忧虑。”
医生看过后说了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打了一针就回去了。
第二天母亲的热度还是没有降下来。和田舅舅交给我两千块钱,嘱咐说,万一需要住院,就打电报给他,当天他就回东京去了。
我从行李里拿出必要的炊事用具,熬点粥劝母亲吃。母亲躺着吃了三调羹,就摇了摇头。
将近中午时分,村子里的医生又来了。这回他没有穿礼装裙裤,可脚上还是穿着白布袜。
“住院是不是好些……”我建议说。
“不,我看并无必要吧。今天鄙人为她注射一针强效针,热度或许即能下降。”
他照旧模棱两可地回答,接着给母亲注射了所谓强效针,便回去了。
也许是那强效针奏了奇效吧,那天中午过后母亲便满面通红,浑身出汗,在换睡衣的时候笑着说:
“他也许是位名医呢。”
热度已经退到37℃。我高兴极了,拔腿就奔到村子里仅有的那家旅店去,请女掌柜让了十个鸡蛋,马上煮成半生不熟的给母亲吃。母亲吃了三个,还吃了半碗粥。
第二天村子里那位名医又穿着白布袜来了。我对他昨天注射强效针表示感谢,他脸上露出当然会见效的神色,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就仔细地为母亲诊察,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令堂大人已经痊愈。今后进什么食做什么事,都可以悉听尊便了。”
他说着这种古里古怪的话,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我把医生送到门口,回房间一看,母亲已经坐在床上,显得非常高兴,出神似的自言自语说:“真是名医呀。我已经没有病了。”
“妈妈,我把里面一道纸糊窗拉开好吗?外面在下雪哩。”
大片的雪像花瓣似的轻轻飘落下来。我拉开纸糊窗,同母亲并排坐着,透过玻璃窗看伊豆的雪景。
“我已经没有病了,”母亲再次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这么坐着,就觉得过去的事情全像做梦一样。老实说,快要搬家的时候,我是怎么也不想到伊豆来的。真想在西片町那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哪怕一天半天也好。坐上火车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是半死不活了,到了这里心情稍微愉快些,可是天一暗就越发怀念东京,难过得人都要晕过去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生病。那是神叫我一度死去,然后又使我变成与昨天不同的另一个人而复活了。”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仅有我们两人的山庄生活总算平安无事地度过来了。村里的人待我们也都很亲切。搬到这里来是去年十二月,过了一月、二月、三月,现在是四月,我们除了做饭吃饭,大都在廊子编结东西,或在中国式房间里看书喝茶,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二月梅花盛开,整个村庄便淹没于梅花之中。即便到三月,因为风和日丽,满开的梅花一点也不凋落,到三月底还是开得那么美丽。无论是清晨、白天、傍晚或是夜间,梅花都鲜艳得叫人赞叹不已。只要把走廊的玻璃窗户打开,不管什么时候,屋里立刻能闻到梅花香。三月底,一到黄昏就刮风,我在餐厅摆碗筷的时候,梅花瓣不时从窗口随风飘进来,落在碗子里潮湿了。到了四月,我和母亲在廊子编结东西时差不多就是谈耕地种菜的打算。母亲说她也要帮忙。啊,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以为当真就像母亲说过的那样,我们已经死过一次,变成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复活了。然而像耶稣那种复活,在人来说毕竟是不可能的吧?母亲虽然嘴里那么说,可还是啜一口汤便会想起直治,不由得喊叫一声:“啊!”而我过去的伤痕实际上也一点没有治好。
啊,我真想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有时我甚至认为,这山庄的安静只是表面的,全都是虚假的。即使说这是神赐给我们母女的短暂休息时间,可是我心里总不能不觉得,在这和平生活里,一种不吉的阴影正悄悄地逼近。母亲表面上装出幸福的样子,人却日益衰弱了;可我呢,由于有一条蝮蛇寄生在心中,甚至不顾牺牲母亲,自己却越发胖了,尽管想办法控制,还是一味地发胖,啊,如果这只是由于季节关系就好啦,近来我常常感到,这种生活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了。烧蛇蛋之类的下流行为,一准是我这心焦意烦的一种反映,结果是增加了母亲的悲伤,使母亲更加衰弱罢了。
一写到爱这个字,我什么也写不下去了。
发生蛇蛋事情之后大约十天,又发生了一件不吉的事情,越发使母亲悲伤,更加缩短了她的寿命。
我差点儿引起了一场火灾。
我竟引起了火灾。在我生活中会有这么可怕的事,这是我有生以来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
对火不小心便会引起火灾,难道我是连这样极普通的道理都不懂的“千金小姐”吗?我半夜起来解手,走到门口的屏风旁边时,发现浴室那边很亮。无意中朝那里一看,浴室的玻璃窗映照得通红,还听到枯木噼噼啪啪炽烈燃烧的响声。我急步跑过去打开浴室的便门,赤脚走到外面一看,堆积在洗澡炉子旁的柴堆正在燃烧,火势很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