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日)太宰治    更新时间:2013-11-19 11:09:05

母亲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自从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的宅邸逝世以来,她很怕蛇。父亲临终前,母亲在他枕边看到一条不粗的黑绳子,想随手把它拾起来,才发觉是条蛇。蛇很快的向走廊逃去,然后就不见了。这事只有母亲跟和田舅舅两人看见,他俩不由得面面相觑,可是为了避免房间内送终的人慌乱,都忍着一声不响。虽然我们也在场,但关于那条蛇的事情却一点都不知道。

然而父亲去世的那天傍晚,庭园水池旁的每棵树上都有蛇爬上去,这桩事情是我亲眼看见的。我今年是二十九岁的老太婆,十年前父亲逝世时我已经十九岁,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即便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肯定不会弄错。我想剪些上供用的花,便向庭园池旁走去,在池岸的杜鹃花旁边停下脚步一看,杜鹃花的枝梢上有小蛇盘绕着。我有点惊奇,想折另一棵棣棠花的花枝,可那花枝上也盘绕着蛇。旁边的木樨、若枫、金雀儿、紫藤和樱树,无论哪儿,也不论哪棵树,都盘绕着蛇。然而我并不感到怎么可怕,只觉得蛇也和我一样,为父亲的逝世感到悲伤,才从洞中爬出来追悼他的吧?我把这事悄悄地告诉母亲,她听了却十分镇静,微微歪着头,仿佛在想什么,可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这两次蛇的事件使母亲从此非常讨厌蛇倒是事实。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敬畏,就是说,她似乎产生了畏惧。

我想母亲看见我烧蛇蛋一定认为不吉利,于是忽然觉得烧蛇蛋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说不定会给母亲带来什么灾难,所以老是放心不下,到第二天、第三天都无法忘掉,而今天早晨无意中又在餐厅里说漏了嘴,胡说什么美人命短,结果怎么也不能自圆其说,终于哭起来。吃完早饭我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觉得好像有条使母亲缩短寿命的可怕小蛇钻进了自己的心底里,实在叫人厌恶得不得了。

可是当天我在庭园里又看见蛇了。这天天气爽朗,十分舒适,我把厨房活做完就带着一把藤椅走下台级,到庭园草坪上,想在那里打毛线,不料在石头旁的小竹子间看到了一条蛇。唉,真讨厌!我只是有这么个感觉,也没有想得更多,拿着藤椅就走回来,把它放在檐下的廊子上,坐下来就开始打毛线。到了下午,我想到院子角落的佛堂里去从藏书中取出一本洛朗森①的画册,可是下庭园台级时又看见一条蛇在草坪中慢腾腾地爬着。还是早上那条蛇,是条细长的很文静的蛇。我想这是条“女蛇”。它静悄悄地穿过草坪,爬到野蔷薇的阴凉处停下,抬起头来颤动着火焰般的细长舌头。接着它向周围眺望了一会儿,便垂下头无精打采地蜷缩着不动了。这时我也只是强烈感觉到它是条美丽的蛇。我从佛堂里取出画册回来,悄悄地去看原来有蛇的地方,蛇已经不见了。

傍晚时分,我和母亲在中国式房间里一面喝茶,一面朝庭园眺望,这时候早上那条蛇又在石阶的第三级悄然出现了。

“那条蛇是……?”

母亲也看见了它,这么说着奔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就呆立不动了。经母亲一提,我也忽然猜测到,脱口便说:“是蛇蛋的母亲吧?”

“是的,一定是的。”母亲的声音嘶哑了。

我们互相拉着手,屏息静气地默默注视着那条蛇。垂头丧气地蜷缩在石阶上的蛇又摇摇晃晃地滑动起来,像是有气无力地穿过石台阶,向燕子花那边爬去了。

“从早晨起它就在庭园里爬来爬去了,”我低声向母亲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就精疲力竭地坐到椅子上,用沉郁的声调说:“是吗?它在寻找蛇蛋啊。怪可怜的。”

我无可奈何,低声地笑笑。

夕阳照在母亲脸上,她那双眼睛看上去甚至发出绿幽幽的光,微带怒色的脸显得异常美丽,不禁使我想扑上去抱她。我心里暗忖:啊,她这张脸似乎有点像刚才那条悲伤的蛇。而钻到我心中转来转去的那条丑恶的蝮蛇,说不定早晚会把这条深深地陷在悲伤之中的异常美丽的母蛇咬死。我不知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

我把手放在母亲柔软纤细的肩膀上,不知怎么的难过了半天。

我们放弃了东京西片町的宅邸而搬到伊豆这幢中国式山庄来,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亲逝世以后,我们一家的经济全由和田舅舅照料,他是母亲的弟弟,现在是母亲的唯一骨肉。看来是他跟母亲说,战后世态变了,经济已经维持不了,现在最好卖掉房屋,把女佣人辞退,母女俩在乡下买一幢整洁的房子称心地过过日子。金钱的事母亲比小孩子更不懂,所以听和田舅舅这么一说,也就托他多加关照了。

十一月底,舅舅寄快信来,说骏豆铁路沿线河田子爵有一幢别墅要出让,房子建筑在高地上,适于眺望景致,还有一百坪①左右的田地,那一带的梅花十分有名,而且冬暖夏凉,我想你们住在那儿一定会喜欢的,我看有必要直接跟对方面洽,所以希望你明天无论如何到我银座的办事处来一趟。

“妈妈,您去吗?”我问她。

她脸上露出异常凄凉的神色,笑着回答说:“这是托舅舅办的嘛。”

第二天母亲请从前的司机松山先生陪伴,刚过中午就去了,晚上八点多由松山先生送了回来。

“决定了!”母亲走进和子的房间,双手扶着和子的桌子,仿佛要倒下去似的一坐下就说了这么一句。

“决定了什么?”

“什么都决定了。”

“可是,”我吃了一惊说,“什么样的房子,看也没看就……”

母亲在桌子上支起一只胳膊肘,手轻轻地托着前额,微微地叹了口气说:“和田舅舅说是个好地方嘛。我想就这样闭着眼睛搬到那里去得啦。”

她说罢扬起脸来微微一笑。那张脸有点憔悴,却也很美。

“是啊,”母亲对和田舅舅的高度信赖使我只好附和说,“那么,我也把眼睛闭起来了。”

虽然两人都笑出声来,但笑过之后却感到很凄凉。

从此每天有搬运工到家里来打包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来安排,该变卖的就变卖了。我和女佣人阿君一道整理衣服,或者在院子里烧破烂东西,忙得不可开交。母亲既不吩咐什么,也一点不帮忙整理东西,每天躲在房间里磨磨蹭蹭的不知在干什么。

“怎么啦?您不愿意去伊豆了吗?”我一狠心,便用稍微苛刻的口吻问她。

她只是呆呆地回答一声:“不是的。”

十天左右便整理好了。黄昏时候我和阿君两人在院子烧纸屑和稻草,母亲从房间里出来,站在廊子上默默地看着我们的火堆。一阵阴冷的西风吹来,烟低低地在地面掠过,我忽然抬头朝母亲看了一眼,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面色这样苍白,不由得惊讶地喊起来:“妈妈,您的脸色不好哇!”

“没什么,”母亲微微一笑,转身又安静地回到房间里去了。

那天晚上由于被褥都包好,阿君就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我把一床向邻居借来的被褥铺在母亲房间里,和母亲一起睡。

母亲出乎意外地对我说:“因为有你,因为和你一起,我才想去伊豆的。同你在一道嘛。”

母亲的声音显得那么苍老而有气无力,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假如没有我呢?”

母亲突然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那不如死的好!妈妈也真想在你爸爸去世的这屋子里死去呀。”

母亲哭得越发伤心了。

母亲一次也没有向我讲过这样的泄气话,我也从未见她哭得这么厉害过。父亲逝世的时候,我出嫁的时候,我肚子里怀着孩子回到她身边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生下了死胎的时候,我卧病在床起不来的时候,或者直治干了坏事的时候,母亲都没有露出过这种示弱的态度。父亲去世后十年,母亲同父亲在世时毫无两样,她是个无忧无虑的慈祥母亲。而我们则一味地跟母亲撒娇,逍遥自在地长大起来。可是母亲现在把钱用光了。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她毫不吝惜钱,都用光了。现在已经不得不离开这个长年住惯了的屋子,搬到伊豆的小山庄去,只跟我两个人开始过寂寞的生活。如果母亲是个心眼不好的吝啬鬼,老是叱责我们,或者只顾暗中设法增加自己的私房钱,那么不管世道如何改变,她也不至于有这种不如死的心情吧?啊,没有钱是多么可怕而凄惨的事,就像掉进了不可得救的地狱一样。我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一点,悲痛得难过,因为过于痛苦,想哭也哭不出来,所谓人生严峻,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况下的感觉吧?我感到身体都动弹不得,仰面朝天躺着,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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