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热尔维丝用更加嘶哑的声音重复了一声。
此时朗蒂埃已经嚼完了嘴里的糖球,他又从另一只罐子里抓起一块麦芽糖吃了起来,继续说:
“这孩子,真是学坏了!您都想不出她竟大胆而放肆地向我示意跟着她走呢。然后,她把她的老头儿安顿在不远的一家咖啡馆里……唉!那老头儿真有弦妙之处!他竟不见了!……于是她回到一个门洞下面与我见面。她真是一条狡猾的蛇!但也十分可爱,她摇头摆尾像一只小狗一样对我撒着娇!是的,她吻了我,她想知道所有人的消息……总之,我与她相遇很快活。”
“啊!”热尔维丝第三次发出这样的声音。她蜷缩着身子,始终在等待着什么。她女儿难道没有提到一句有关她的话吗?沉默之中只能听到布瓦松的小锯子声响再起。朗蒂埃越说兴致越高,把嘴里的麦芽糖吃得啧啧直响。
维尔吉妮又狠狠地拧了朗蒂埃一把,然后说:
“好啊!如果我遇见她,就会走到马路的另一头去。是的,接受这样一个女子的当众问候,会让我脸红的……古波太太,并不是当着您的面我才这样说,您的女儿确实是一个烂货,就是布瓦松每天收容的那些女人也比她要强许多呢。”
热尔维丝无言以对,一动不动,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算是表示了她胸中积攒以久的种种想法,这当尔朗蒂埃恬着贪吃的嘴脸嘟囔说:
“这个小烂货,她不在乎吃多了消化不良!她浑身的肉像小鸡肉一样嫩呀!……”
然而这一次杂货店老板娘用凶狠的目光盯住了他,朗蒂埃不得不住了嘴,并且用温存平息她的怒气。他窥探了一下布瓦松警官,看见他的鼻尖正挨着小匣子精工细雕,于是借机把一粒麦芽糖塞进了维尔吉妮的嘴里。维尔吉妮向他投去嫣然一笑。随后,她便把怒气发泄到了热尔维丝头上,她说:
“您干活儿能不能快些?像块界石一样愣在那里,活儿什么时候能于完……喂,快加把劲,我可不愿意今晚上还在脏水里踏来踏去。”
她又压低了声音,说出一句狠毒的话:
“她女儿花天酒地做了娼妇,难道是我的罪过不成?”
热尔维丝自然没有听见这话。她又重新开始擦起地板,她弯腰驼背,几乎匍匐在地上,活像一只疲惫不堪的青蛙。她的双手抓着地板刷的木质背柄,把眼前的一汪黑水向前推去,那黑水加着污泥溅到了她的身上,甚至弄脏了她的头发。脏水被扫进了下水道里,只需再冲洗一遍就行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朗蒂埃高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气氛:
“巴丹克,您知道吗,我昨天在里沃利大街上见着您的老板了。他的身子骨可是够差劲了,再也活不过半年了……哎!这也难怪!他的生活也太荒淫了!”
他说的自然是皇帝。警官布瓦松抬起眼来,用干涩的声音说:
“如果您做了政府的高官,也不会这样肥胖了。”
朗蒂埃忽然装出严肃的神态说:
“噢!我的老朋友,如果我做了政府高官,政局会好些的,不是夸口,我敢给您立一份保证书!……瞧瞧近来的对外政策,简直让人汗颜。我,我对您说,如果我认识哪怕就一个新闻记者,我也会把我的政见传达给他,让他去启发一番皇帝的思路……”
他越说越兴奋,当他吃完了麦芽糖,便又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几块葵花软糖放在嘴里,又指手画脚地接着说: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如果我做了政府的高官,我就先把波兰重新建立起来,再创建一个大斯堪的纳维亚国,这样就可以钳制北方的大国……然后,我还要把诸多的德意志小国合并为一个统一的共和国……至于英国嘛,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英国伦敢动一动,我就派上十万大军去印度讨伐……我还要把土耳其大素丹赶到麦加去;把教皇赶到耶路撒冷去,叫他们俯首称臣……嗯?这样一来欧洲的事情就好办了。喂!巴丹克,您看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顺手又抓起五六块葵花软糖。
“嘿!您瞧呀!比吞下这些糖还快呢!”他边说这张开嘴,那些糖块一块接一块地送进嘴里。
布瓦松寻思了片刻后说:
“皇帝也许另有自己的谋略呢。”
“您可别这么说!”朗蒂埃又情绪激烈地说,“他的谋略,有谁不知道?整个欧洲的人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杜伊勒利宫的侍从们天天都能从桌子底下两堆呕吐物之间把您那位烂醉如泥的老板拖出来!”
听到此布瓦松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说:
“奥古斯特,您的话伤害了我,辩论归辩论,可不兴人身攻击!”
于是维尔吉妮只得出面调停,叫他们不要为此动了肝火。说正经的她就是面前两个男人的欧罗巴女神,他们两人怎么分享她都听其自便,何苦无休止地去争论政治呢?两个男人又不冷不热地打了一会儿舌仗。后来那警官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个爱记仇的人,便把他刚刚做好的匣子送给朗蒂埃。那盒盖上刻着几行字:赠给奥古斯特,友情留念。朗蒂埃满心喜欢,仰起身子,几乎跌倒在维尔吉妮的怀中。做丈夫的看到这情形,脸色变成了旧墙皮的颜色,用混浊的双眼望着他们,一言不发;然而他红胡子里的一些汗毛都在此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抖动起来,这足以让一个不了解他性格的男人心神不定,但是朗蒂埃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
朗蒂埃这家伙如此厚颜与大胆,着实讨得女人的喜欢。布瓦松刚一转身,他脑子里便生出一个捉弄他的念头,他闪电般地在维尔吉妮的左眼上吻了一下。平常的时候,他倒也表现出狡猾的谨慎;但是,当争论起政治之后,他就敢置一切危险于不顾了,在朋友的妻子身上占便宜,以尽余兴。那些在警官先生身后贪婪的抚爱,悄悄的温存,真是对他厌恶的帝国和皇帝的报复。不过,这一次他忘了热尔维丝就在眼前。她刚刚消除了污水,擦净了店铺的地面,站在了高柜台不远的地方,等着店主给她那三十个铜币。当她看见那眼睛被吻的一幕后,显得异常平静,就像看到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她也犯不着搅和其中。倒是维尔吉妮似乎显露出几分不自在。她把三十个铜币丢在热尔维丝面前的柜台上。然而,热尔维丝却纹丝未动,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洗涤的疲惫还未缓解,浑身湿透,形容难看,活像一条被人从阴沟里拖出来的狗。
“那么,难道她什么也没对您说吗?”她终于憋出一句话问朗蒂埃。
“您在说谁?”他嚷道,“呃,呃,您是说,娜娜!……是啊!她没说别的话。嗨!贱货只凭一张嘴!偷人凭个嫩身子!有什么好说的?”
就这样热尔维丝手里拿着三十个铜币走了。她那双被污水浸透的破鞋走在路上发出啃苹果般喀啦声响,那双绝妙的鞋子像在奏乐,那乐章伴随着宽大的鞋底留在街上的一个个湿脚印渐渐远去。
本区的酒徒们聚在一起时都谈论她因为女儿的堕落而借酒消愁。她自己站在酒店柜台前喝着烈性甜烧酒时,也显出悲痛的模样,她自甘堕落并想借此结束这难挨的生命。当喝醉了酒,回到家中像只母驴般在屋里转圈时,她结结巴巴地说她心里难受。然而正直的人们只得耸耸肩,都明白她在小酒店贪杯之时,正是她忧郁至极的排遣与发泄。总之,这也可以称做“酒瓶中的苦涩与酸楚”。说实在的起初她无法接受娜娜离家出走的现实。女儿的举动曾使她心中残留的正气跃然而起;再说,按常理说作为母亲总不情愿承认自己的女儿与某个路人萍水相逢便卿卿我我打得火热。然而,耻辱的心情在胸中压抑得太久,以至于变得精神愚钝,头脑眩晕,肝胆欲碎。她在家中时总为此事心神不宁。她完全可以整整一个星期不去想她那个行为不端的女儿;但是,忽然间一种慈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紧紧地包围了她,就如同她有时饥肠辘辘,有时又酒足饭饱,一种想在某个小地方与女儿相遇,抓住她亲吻一番的强烈欲望在心头升腾,或许女儿一时兴起会打她几巴掌。但是,那种纯洁的情感终于没有被她找回。不过,娜娜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吗?当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下子无影无踪,怎能不叫人怅然若失呢?
每当这些念头占据她的全身,她便用警察般的目光在大街小巷里四处搜寻着。是呀!如果她遇见了她的不肖女儿,又怎么把她带回家去!今年以来本区的街道布局变化真大。人们发现马尚达和奥尔那诺两条大街已经拓宽拓长,原先的鱼市街上的界牌已不复存在,并且已经与城里的大街贯通。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鱼市街一侧的房屋已被拆除,眼前是一片空地。现在从金滴街上可以望见辽阔的天空,有了足够的阳光和通畅的空气了;以前此处挡住视线的旧房屋都没有了。现在的奥尔那诺大街上一所六层的住宅楼拔地而起,墙面上的雕刻精美得像教堂一样,那宽敞的大窗子,绣花的窗帘,一派奢华的景象。这座住宅楼全身洁白,恰好坐落在金滴街的对面,它乳白色的折光好似让对面的小街蓬荜生辉一般。甚至,每天这座楼房成了朗蒂埃和布瓦松争论的话题。朗蒂埃对巴黎的拆建工程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他指责皇帝到处滥建宫殿,为的是把工人们都赶到外省去住;布瓦松听了气得脸色发白,回敬他说事实上恰恰相反,皇帝首先想到的正是工人们,他在巴黎大兴本土,就是为了给工人们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只要他愿意,就是把巴黎拆平了也无妨。热尔维丝住惯了黑暗街道里的房子,城市美化修缮工程反而使她讨厌,确切地说她的厌恶感来自于阴差阳错的时间,城区美化的时候恰逢她家境衰败的倒霉日子。一个人深陷于泥泞之中时,绝不会喜欢明媚的阳光照在自己的头上。同样如此,每当寻找娜娜的日子里,不得不跨过脚下的建筑材料,沿着成为工地的人行道,艰难地行走,碰到建房栅栏几乎被绊倒时,此时,她便会勃然大怒。奥尔那诺大街上的那座漂亮住宅楼让她怒不可遏,这种房子里住的都是像娜娜一样的**!
一段时间她得到了种种有关娜娜的传说。总有好事的长舌者忙着向她传播流言蜚语。有人告诉她,她那没有人生经验的女儿一时兴起,刚刚抛弃了那个老头儿,其实她在老头儿家过得蛮好,备受宠爱和温存,如果她在老头家会做人,甚至可以得到自由呢。然而少女总是涉世不深,疏于精明,她或许是跟一个向女人大献殷勤的坏少年跑了,传话的人并不知道确切的情况。有一种说法似乎是确切的:有一天下午,她与那老头儿来到巴士底广场,她借故要去解小便向老头儿要了三只铜币,老头儿便在广场上等她回去,而她已经溜之大吉了。在上流社会里,人们把这种小把戏称为英国式的小解。另一些人发誓说曾经在小教堂街的“疯狂大舞厅”里见过她在跳艳舞。于是,热尔维丝就打定主意常常到低级跳舞场去。每每经过跳舞厅必定进去看看。古波也陪她去,起初的时候,他们只是在舞厅里草草转上一圈,逐个辨认一番扭动腰身跳舞的荡妇们的面容。后来的一天晚上,手头上有几分钱,就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喝起一瓶酒来,这样既可以解口渴,也能等等看娜娜是否会来这个舞场。然而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找娜娜的事抛在脑后了,喝着酒倒是满心喜欢,那艳舞也让他们看上了瘾。他们双肘支在桌上,几个小时一言不发,在混浊的空气和暗红色的灯光下,用呆滞的目光望着那些街头荡妇在颤颤巍巍的地板上疯狂地跳着艳舞。
正好是11月的一天晚上,他们又走进“疯狂大舞厅”想暖暖身子,门外的阵阵小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舞厅里已是爆满。能听到一片污言秽语相互叫骂的话声,所有的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桌子之间也站着人,到处都是人,简直像是人肉市场;那些想入非非迷恋秀色的人们倒可以享享眼福了。夫妇俩人兜了两个圈子也没找到一张空闲桌子,于是他们决定先站在那里,等待着有人离去,便可坐下了。古波身穿肮脏的工衣,头戴一顶无檐子呢便帽,身子摇摇摆摆地站在那里,不觉之中他挡住了走道,一个消瘦的年轻人用肘碰了他一下之后,擦着他的大衣袖子闪身而过,生怕沾染上古波身上的油腻污物。
古波气恼地把烟斗从满口黑牙的嘴里抽了出来嚷了起来:
“喂!您难道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就因为我穿着工衣,您不但不道歉,还装出恶心的模样!”
那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打量着古波,古波却继续说着:
“小白脸,您该放明白些!工衣是最漂亮的衣服,是啊!正是我干活儿穿的衣服!……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先赏您两个耳光,再替您擦净您的大衣……谁见过这般下作的人,竟敢污辱一个工人!”
热尔维丝尽力劝他别发火,而他却解开自己破旧的人衣,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嚷道:
“这工衣里有男子汉的胸膛!”
于是那个小伙子钻进人群走了,临走时嘟囔了一句话:
“真是个肮脏的无赖!”
古波真想追上去抓住他,他不能再容忍这个自命不凡的坏小子随意欺负人!他该为他的出言不逊付出代价!披着一张廉价的人皮,就去拐骗女人,竟不花一个铜子。如果他捉住那小子,一定要他跪下来向穿工衣的人施礼赔不是。但是厅里过于拥挤,实在无法走动。热尔维丝和他慢慢地绕着跳舞的人群兜着圈子;许多红男绿女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一起,脸上放出兴奋的光彩,津津有味地观看着舞者,当某一个舞男做出猥亵的舞姿,或者某个舞女跷起大腿下部尽显无遗,围观者便哄然而起,眉飞色舞,他们夫妇俩个头都不高,为了能看得更真切,两人便踮起脚尖,但也只能看到女人们的发带和男人们的帽顶在神经质般地跃动着。乐队用手中的铜管乐器奏出嘶哑的乐曲,那乐曲都是些如风似雨的狂乱调子,震得舞厅不住地抖动,脚下的舞步步点像巨石滚过一般隆隆作响,惊起一阵阵尘埃,让头顶上的煤气灯更加昏暗而呆滞。厅里的热浪和人声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您瞧呀!”热尔维丝忽然说道。
“瞧什么?”
“那边,那顶绦绒帽子。”
他们两人更高地踮起脚尖。从左侧的人群里见到了一顶旧丝绒帽子,帽子上插着的两根破损不堪的羽毛不停地摇摆着,活像灵车上插的那种羽毛。他们始终只能看见那顶帽子放荡不羁地上下翻飞着,时隐时现,跳跃着,旋转着。一会儿消失在疯狂人群攒动的人头之中,一会儿又从另一伙人群之中冒了出来,它的放肆无礼近乎滑稽,围观它的人群发出阵阵疯笑,人们只看见那顶飞舞的帽子,并不知道帽子下面是何许人也。
“哪又怎么样?”古波问。
“你难道认不出那帽子下面的发髻吗?”热尔维丝喘着粗气,嘟囔着说。
古波用力向前挤去,分开人群。娜娜!可不是吗!那个舞者正是娜娜!她竟打扮得如此妖艳!她只穿着一件旧丝长裙,裙据的后摆上还被咖啡馆的桌子染上了污物,留下她放荡的印记,裙边上脱落的花边拖在地上。再看她的上身,没戴披肩的臂膀裸露着,一件贴肉穿的小胸衣显出她丰润的胸脯,紧绷的胸衣扣深陷在肉里。这个贱丫头原先还有个老头儿能照管她,而现在竟沦落到这种田地,不知跟上了那个坏种,说不定整天还挨打受气呢!无论如何,她还是那样艳丽可人,她散乱着头发像一只娇小可爱的卷毛狗,一顶透着荡妇气息的大帽子下面那张绊红的嘴分外醒目。
“等一等!看我怎么替你收拾她!”古波又说。
自然娜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瞧呀,她正起劲地扭动着身子!她那性感十足的屁股触电般的一会儿扭向左边,一会儿又摆向边。她还不时地屈膝弯腰向众人施着大礼,时而大腿又高高踢起,几乎要碰到男舞伴的脸,看上去像要把自己的身躯劈成两半似的!众人把她团团围住,对着她鼓掌喝彩,这更使她激情盎然,于是双手抓住裙裾,直撩到膝头,又是一阵撩人魂魄的剧烈摇摆,接着便陀螺般地打起转来,忽然旋转戛然而止,那纤纤玉体弯腰探颈几乎要伏倒在地面上,接着髋部和胸部做出美好的扭动,一段轻柔精巧的舞步又起。那舞姿和神态简直叫人馋涎欲滴,恨不得把她掠到角落之中恣意妄为地抚摸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