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角上泛出白沫,黄色的眼珠从黑色的眼眶里瞪了出来。拉丽被抽得魂飞魄散,惨叫不止,在屋里四处蹦跳着乱窜,时而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时而脊背紧贴着墙,躲避雨点似的皮鞭,然后那大马鞭的细梢无情地掠过她的全身,耳边皮鞭的噼啪声响不断,她那娇小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条条伤痕。那情形真像教一个牲口在学跳舞。瞧呀!这可怜的小猫像在跳华尔兹舞一样跌跌撞撞,她双脚不时地蹦起又落下,活像女孩们玩跳绳游戏时那样,却不能像女孩们一样高喊“跳呀跳”。她跳得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精疲力竭,活像一只富有弹性的皮球,任其自然乱蹦乱跳,已没了躲闪的气力。她那恶狼般的父亲却洋洋自得,还不住地骂她是娼妇,问她尝够了没有鞭子的滋味,还问她现在是否彻底明白,要逃脱他鞭子的惩罚是决不可能的。
然而,热尔维丝突然走进屋来,她听到了小拉丽的痛苦的喊声。面对这凶残的一幕,她义愤填膺。她大声怒吼道:
“住手!你这个臭男人!你停不停手,狗强盗!我要去警察局告发你!”
俾夏尔像一只被搅扰的野兽前言不搭后语地埋怨起来:
“哦,原来是您,臭瘸婆娘!有您什么事,嗯?我教训她还要戴上手套不成?……您瞧瞧,这只是提醒她我的手臂不短。”
边说着又甩出最后一鞭,正打在拉丽的脸上。拉丽的上嘴唇被打出一条口子,鲜血流了下来。热尔维丝抄起一把椅子,准备扑向那铁匠,然而小拉丽却向她伸出两只哀求的手臂,说她没什么要紧的,一切都过去了。她扯起自己围裙的一角揩干嘴上的血,并且招呼两个嚎啕大哭的弟妹别再出声,两个孩子竟像自己挨了一顿皮鞭的毒打一样伤心落泪。
热尔维丝每每想到拉丽,就不再自叹薄命了。她甚至想让自己也能有像这个8岁女童般惊人的勇气。的确,全楼的所有女人们都比不上她一个人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热尔维丝曾看到她三个月里只啃啃干面包,甚至连碎面包片都吃不饱,消瘦、孱弱至极以至于扶着墙才能行走。当她把剩下的一些肉悄悄地送给她吃的时候,看着小拉丽大滴的泪珠默默落下,小口地细细嚼碎肉块,因为缩小的喉咙咽不下太粗的食物,热尔维丝看到此心都要碎了。尽管她经受如此熬煎,却仍然始终温柔善良,尽心竭力,为人处事的理智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她所承担的小母亲的责任,甚至超过了女性负载的极限,女童孱弱的天真与烂漫在她身上过早地消逝了。热尔维丝以这个饱经痛苦却又宽容为怀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楷模,努力学着她宁可牺牲自我也缄然不语的品行。拉丽只是终日睁着那对无言的眼睛,人们能从这对逆来顺受的黑色大眼睛的深处揣摸到那个凄惨的末日黑夜。没有一句语言,只有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然而在古波夫妇的家中,小酒店劣质烧酒的遗毒也开始作祟起来。热尔维丝料定总有一天她的男人也会像俾夏尔一样举着一根鞭子教她跳舞。将会袭来的不幸,使她出于本能的**而更加同情小拉丽的不幸。是的,古波的情形更糟了。烧酒给他脸上带来红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他也不能像当初充好汉,拍着自己雕像般的身子说烧酒养壮了他的身体;因为当初那几年他浑身上下的一层黄膘早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干瘦的皮,泛着青灰的颜色,活像泡在沼泽里的腐尸的肉色。他的胃口也坏了,渐渐地不喜欢吃面包了,甚至见了炖肉也会作呕。给他做好可口的饭菜,他仍然没有食欲,他的牙齿已酥软地无法嚼得动食物,为了维持生存,他每天需要喝一瓶烧酒,那是他必备的东西,也是他的肠胃惟一能消化的食物。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之后,他得弯下身子足足一刻钟时间,剧烈地咳嗽震得每个骨节都咯咯作响,然后伸长了脖子,从嘴里吐出一口口粘液似的苦水,正是这些苦水疏通着他的喉管。这样的呕吐每天都会有,人们尽可以事先替他预备好盛秽物的垃圾桶。等一杯酒下肚之前,他是不会直起身子来的,对他而言酒便是一剂能烧热他胃肠的良药,然而在白天,他似乎也恢复了精神。起初,他感到皮肤发痒,手脚像是被虫子叮咬了似的,他不禁笑着说或许是老婆赶时髦拿些羽毛放在毯子和被单夹层中,是那羽毛使他身上发痒。后来,他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搔痒的感觉终于被令人难以忍受的痉挛所代替,好像浑身的肉被夹在一只钳子里一样。他突然觉得这非同小可,于是不再说笑,在街上停下了脚步,顿觉精神恍惚,耳朵嗡嗡鸣响,眼前金星回起。他看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黄的,房子像是跳起舞来,一阵眩晕持续了三秒钟,他害怕自己会猝然倒地。还有些时候,大太阳直晒着脊背,他突然会冷不了地打一个寒战,像是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似的。最令他恼火的是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尤其是右手竟像做过什么坏事一样剧烈地抖动,更像是魔法附体一般,妈的!他似乎已不是一个男子汉了!已经变成了一个垂垂暮年的老妪!他拼命地伸展自己的肌肉,抓起自己的杯子,发誓要拿稳它,然后任凭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济于事,那杯子仍在手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地跳着舞步,那颤动竟急促而有规律。于是他自暴自弃地发起火来,无端地叫喊着又往肚子里灌进了十几瓶酒,接下去便可以抬起一桶酒,手臂也不会颤动了。热尔维丝劝他说只有不再喝酒才能阻止手发抖。他却不听她的话,硬是又喝了很多酒。说是做做试验,酩酊大醉之际又发起怒来,埋怨面前经过的四轮马车搅扰了他的酒兴。
3月的一天晚上,古波浑身透湿地走进家来。原来他和“靴子”在蒙特鲁日饱餐了一顿鳝鱼后,回家的路上刚到佛尔诺街和鱼市街交汇的路口,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飘泼大雨浇了个透。到了夜里,他咳嗽得异常厉害;脸色通红,很快就发起了高烧,气喘得像一只破风箱,第二天早上,博欧夫妇请来的医生来看了他,医生听过他的背部之后,摇了摇头,把热尔维丝悄悄拉到一边,劝她立刻把她丈夫送到医院去。古波患上了肺炎。
热尔维丝心里并不难过。从前她曾宁愿让人用刀剁成肉酱,也不愿把丈夫托付给那些医院里的实习生,当那一次在民族街上,他从楼上摔下来的事故后,为了精心护理他,热尔维丝几乎耗尽了家产。然而当男人们堕落到与恶棍为伍时,那些美好的感情也就不复存在了。不,不,她再也不肯倾注那样的心血了。人们把他从她身边拿走不再归还,她甚至会千恩万谢呢。然后,当担架到来人们像抬家具似的把古波抬起时,热尔维丝脸色变得苍白,紧咬着嘴唇,尽管她嘟嘟囔囔地小声埋怨丈夫是自作自受,像是不把他放在心里,但却希冀着柜子里有十个法郎,能把他留在家里。她陪伴着担架来到了拉里布齐埃医院,看着护士扶他上了病床,医院大厅的病床排成了长龙,床上的病人个个都是行将入土的脸色,他们抬起身子,用眼睛看着刚刚抬进来的新伙伴;这里的环境实在令人沮丧,发烧者的气体让人窒息,而且肺病患者的嘶哑喘咳声简直能让你也像痨病鬼一样大量地咯出痰来;另外那大厅里的气氛却像一个小拉雪兹神甫公墓。一排排白色的病床形似一行行坟墓。当古波在床上睡定后,她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他没找出一句话要说,也从口袋里掏不出一个钱来留给他。来到医院外面,她不由地转回身子去,望了望那建筑。她想起昔日古波高高地俯身站在这座建筑物滴水檐的旁边安装锌板,迎着太阳放声高歌。那个时候他滴酒不沾,皮色鲜得像女人。而她呢,在“好心旅店”的窗子口上用目光搜寻他,每每在白云深处的空中看见他;两人互相挥动着手帕,远远地传递着孩童般的微笑。是的,古波当年在那屋顶上干活儿,绝不会想到是为自己在工作。现在呢,他再也不会像一只屋顶上欢天喜地、自由飞翔的麻雀了,而是在屋顶下面的医院里筑巢,他正在这粗糙龌龊的窝里等死。上帝呀,如今那甜蜜的爱情时光竟离他们如此遥远!
到了第三天,当热尔维丝去医院打听消息时,却看到古波的床已经空了。一个慈善嬷嬷向她解释说,人们不得已把她丈夫送到圣安娜的疯人院去了,因为昨天晚上他忽然开始疯疯癫癫起来。嗨!他似乎完全疯了一般,他精神恍惚地要去撞墙,胡喊乱叫搅得别的病人无法睡觉。这一切都源于可恶的酒精。长期滥饮使酒精潜伏在体内,当肺炎袭来,一时抵抗力下降时,它便趁虚而入侵蚀和扭曲了他脆弱的神经系统,于是神经开始错乱。热尔维丝心绪烦乱地回到了家里。哎!她的男人现在竟疯了!如果家人遗弃了他,他今后的生活可要惹出乱子了!娜娜嚷嚷着说应该把他留在医院里,否则他终究会毁了她们母女两人。
到了星期天,热尔维丝才又一次去了圣安娜病院。那简直像一次旅行。所幸的是洛歇舒尔街到格拉歇尔的四轮公共马车高精神病院不远。她从康复路下了车,买了两只橘子,这样不至于空着手进门。精神病院里有许多暗灰色的院子,冗长的走廊,到处弥漫着天长日久变了质的药味,让人丝毫没有愉悦的感觉。但是当有人带她走进一间小病房时,她十分惊讶地看到古波显得挺快活。此刻他正坐在一只马桶上,那是一只木质的马桶,很洁净,竟没有一点儿不好闻的气味;旁边的人都在笑着,因为他正撅着屁股在大便。病人的行为总是无可顾及,不是吗?他自鸣得意地坐着,像是教皇安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样,仍旧像先前那样满嘴俏皮话。哎哟!他看上去好多了,因为,能大便说明他的肠子畅通了。
“肺炎呢?”热尔维丝问。
“全没了!”他回答着,“医生们用手把那病全拔去了。我还有点儿咳嗽,那只是最后清理嗓子罢了。”
随后,当他离开那宝座似的马桶,重新回到病床上去时,又开起玩笑说:
“你的鼻子可真结实,竟不怕被熏歪了,你呀!”
其他病人们更起劲地说着俏皮话。说实话,病人自有病人的乐趣。他们用不着斟字酌句便能表达各自的快乐,用自己独有的机智和灵巧彼此抒发诙谐与幽默。只有自家有过病人,当看到他们重新康复时才能体会到这种喜悦。
当他重新上床后,她递给他那两个橘子,他不禁备受感动。他变得那样善解人意,因为住院以来他一直喝着治病的药剂,再也没把心思放在小酒店的酒台上了。她终于大着胆子对他说,听着他像在美好日子里一般的得体言谈,真令她十分地惊喜,因为他先前曾丧魂落魄地发过疯呢。
“噢!是的,”他也不无自嘲地说,“我确实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子!……你真想象不出,我看见了一群老鼠,我四脚着地追着它们,朝老鼠尾巴下面撒上一把盐。而你呢,你在唤我,有些男人逼着你从我身边走开。总之,种种荒唐事都让我遇上了,大白天我还见到了一群鬼魂呢!……呀!我记得很清楚,脑袋还是那样管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只是睡觉时还乱做梦,尽是些恶梦,然而所有的人都会做恶梦的。”
热尔维丝伴在他身旁直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位实习医生,要他伸出双手来看,他的手已不怎么发抖了,只是手指尖还有点儿微微地震颤。然后入夜后,古波渐渐地不安起来,他两次从床上坐起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屋子四角黑暗的地面。突然间,他伸长了手臂,像是要扼死贴在墙上的什么动物似的。
“你这是怎么了?”热尔维丝惊恐地问。
“老鼠,老鼠。”他小声说。
一小阵沉默之后,他又昏昏欲睡,继而又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串话来:
“妈的!它们咬破了我的衣服!……啊!臭畜生!……当心!裹紧你的短裙!小心那些脏货!就在你后面!……他妈的!瞧,它们在翻筋头呢!它们还在笑呀!……这群尖嘴鬼!坏种!强盗!”
他向空中甩出几巴掌,他顺手拉扯起被单揉作一团护住自己的胸膛,像是看见一些满脸胡须,面目狰狞的男人向他施暴一样。于是,一个看护员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热尔维丝连忙退了出去,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几天之后,当她再来时,看到古波已完全康复了。那些恶梦也像长了腿似的悄然溜走了,他像婴儿一样嗜睡,一连睡上十个小时竟一动不动。因此医院允许他妻子把他带回家去。只是出院时医生照例对他好言相劝,建议他认真思考医生的忠告。如果他再喝酒,就会再次得病,而且最终会要了他的命。是的,这可只有靠他自己好自为之了!他也看到了自己不醉的时候是多么地快乐而和善。是啊!他应该在家里继续像在圣安娜病院里的理智的生活方式,设想自已被锁了起来,设想世上再也没有酒店的存在。
“那位先生说话在理,”在回金滴街的四轮马车里热尔维丝说。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古波回答说。
但是,他只稍稍想了一下,便又接着说:
“噢!要知道偶然喝上一小杯,不见得就能喝死一个大男人,还能助消化呢。”
甚至当天晚上,为了证实他所说的助消化作用,一小杯烧酒进了肚。有一星期的样子,他还显得很有克制。其实他骨子里仍然贪酒,他并不担心会为此而送命。于是欲望胁迫着他喝下了第一杯酒,又不由自主地喝了第二杯,第三杯和第四杯;没出半个月,他已恢复了以往的酒量,每天非得一瓶烈酒下肚不可。热尔维丝气得半死,又万般无奈。当她在精神病院看到他重新走上正轨的举动,心中曾重燃起迎接规矩的新生活的希望,但是看来她是过于天真了!又是一次热望成灰!肯定是最后一次!天啊!既然现在他已无可救药,甚至不惧怕即将面临的死亡,那么,她也发誓不再庸人自扰;家务事她便草草料理,全然不顾了;而且她说自己也要自得其乐。于是,地狱般的生活又周而复始,一天一天地深陷于泥泞之中,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美好时光了。娜娜在她父亲打她耳光的时候,气愤地质问凶神恶煞的父亲为何不永远地留在医院里。她说等自己挣到了钱,替他买来烧酒,让他死得更快些。至于热尔维丝也是如此,有一天,当古波提起说他后悔与热尔维丝的结合,她便大声怒吼起来。嗨!她被古波说成是别人吃剩下的馊饭,哟!还说她在街上装出各种贞洁女子的娇态勾引了他,好叫他收留!这个狗东西!竟好意思说得出口!说出多少句话,就有多少句谎言!说实话,当初是她不想答应这门婚事。她曾多次劝他该深思熟虑,是他跪在她脚下求她决定此事。如果此事能重新开始,她准会说不!她宁可让人砍去一条胳膊,也不愿嫁给他。是的,在他之前她是有过男人,然而,一个曾有过男人且又勤劳的女人,远远胜过一个败坏和玷污自己和家庭名誉的懒惰男人!这一天,古波夫妇家第一次真正地互相大打出手,打得那么凶,以至于一把旧雨伞和一把扫帚都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