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03

作者:(法)左拉    更新时间:2013-11-08 15:24:17

在这穷愁抑郁的包围之中,热尔维丝还得忍受耳旁邻居们饥馑的哭号声。这一层楼住的都是穷苦人,三四家人似乎不约而同地约定都没有面包好吃。所有的门都开着,都常常闻不到饭菜的气味从门里溢出。整个走廊死一般寂静,中空的墙壁发出嗡嗡的响声,真像是辘辘饥肠在嘤嘤鸣叫。不时地有斥责声骤起,女人们的哭泣流泪声,孩子们饥馑的抱怨声,家家户户像是用吵闹来填满饥饿的肚子。人们的喉咙都像在痉挛般地抽搐,人人都张着嘴打着哈欠;让肠胃误将吸入的无谓空气当做饮食,尤其让热尔维丝大发怜悯之心的要数布鲁大叔,他住在那间斗室般大小的楼梯间里,像一只田鼠蜷曲着身子借以取暖,身子下面铺一堆麦秸,躺在那里几天都一动不动。饥饿甚至让他不愿出门,既然没有人在街上请他吃饭,何苦到外面去让食物勾起食欲呢?当有三四天不露面时,邻居们便推开他的房门,看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不,他还活着,但离死也就剩一只气了,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哎!连死神都忘了去收留他!每当热尔维丝得了些面包时,就丢一些面包皮给他。尽管她脾气起来越坏,因为她丈夫而厌恶男人们,但是她对待生灵的真挚的怜悯心却始终未泯。布鲁大叔,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因为他已手无扶稷之力而被社会抛弃,在她看来他更像一条可怜的狗,一点儿不中用的畜类罢了,那些屠夫们甚至连他的皮和脂肪都不肯要。她看着可怜的老人日复一日地呆在阴冷走廊的尽头,被上苍和世人抛弃,只能慢慢地耗尽自身的养料维持自己的生命,身子日渐缩小,渐渐变成孩童般大小的身子,像一只搁在壁炉上的橘子,一天天干瘪下去,她的胸口像压着一只重物般喘不过气来。 

热尔维丝同样对隔壁的扛尸夫巴祖热大叔的处境忧心忡忡。她与巴祖热的卧房之间只有隔了一层薄薄的墙板。他把手指放在嘴里的声响她都能听到。晚上,每当他进屋,她即使在自己的屋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做什么,那顶黑皮帽子被扔到柜子面上的暗哑声响,活像一铲泥土落在地上的响动;又是大衣挂在墙上的声音,大衣摩擦墙壁发生的声音像一只夜莺在振动羽翼似的;接着又把全身的黑衣服一并脱下扔在屋子中央,她似乎感到隔壁的房中充满了丧葬的气息。她听得见隔壁房中踱步声,对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提心吊胆,每每听到他拍一下家具,碰响了一只碟子都能让她吓得跳起来。她心里总是惦记着这醉汉;一种隐约的恐惧感与想知道他举动的愿望交织在一起。他呢,是个乐天的汉子,整天酒足饭饱,颠三倒四地回到家里,不住地咳嗽、吐痰,哼着酸楚小调,嘴里带着不干净的字眼。只听见屋里的四壁嘁嘁喳喳地一番响动之后他便上床睡觉了。而她在这边却脸色大变,心里想他在隔壁干什么勾当;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也许他扛回一个死人放在了自己的床底下。我的天啊!报纸上可是登过一条轰动的轶闻,一个殡仪馆的伙计把许多孩子棺木积存在自己家里,为的是一次将它们通通送往墓地,省得一次次地麻烦。可不是嘛!巴祖热每次回家,好像有死人味透过隔板传过来,真让人感到像是住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当中一样,周围到处是地狱里的幽灵。这老头儿还很吓人,他总是一个人笑个不停,像是他的职业会让他笑口常开。当他结束了疯癫,倒头睡下时,他的鼾声可怕极了,简直能隔着墙打断热尔维丝的呼吸。她甚至数小时侧耳倾听,她相信邻居的屋里正在进行葬礼游行。 

然而,更糟的是在这可怕的情形里,热尔维丝竟鬼使神差地把耳朵紧贴着隔板墙,想听清楚隔壁发生的一切。巴祖热使她产生的感觉,就像良家妇女对美男子的感觉一样;欲想尝尝美男子的滋味,又不敢妄为,因为礼教和舆论把她们紧紧束缚。是的!如果不是恐惧钳住了热尔维丝的心,她真想去经历一次死亡,看看死究竟怎样。有时候她竟变得神情古怪,甚至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巴祖热行为中可以给他启示的某种意念,古波看到这一切便笑话她,还问她是否对隔壁的扛尸老头儿有一丝冲动的爱恋之情了。他却发了火,嚷嚷着要搬家,这令人生厌的邻居让她受不了;然而当那老头儿带着墓地的气味回来时,她又身不由己地再次像着了魔法一般,脸上显露出兴奋与惶恐的神情,简直像一个做妻子的正打算用手工的小刀划破自己的婚约。那老头儿不是曾两次向她提议,要把她包裹起来,带到某个地方,享受长睡不醒的快乐,人世间的苦难烦恼一下子都会烟消云散吗?也许真有那么一块极乐福地,渐渐地那欲望煎熬着她,要她跃然一试。她直想去亲自体验它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是呀!尤其在冬天里,能在房租到期的时候,生活的烦恼让她最透不过气来的时候,能倒头睡上一个月真是天大的幸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开始睡上一小时,那将永远不会再醒来了;想到此她全身冰凉,在大地永恒而残酷的好意面前,她对于死的憧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在1月份的一天晚上,她用拳头在隔板墙上狠狠捶了两下。她经历了悲惨的一星期,处处受人欺负,手里没有一个钱,甚至没了生存的勇气。这一天晚上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发烧让她全身打着寒战,灯光在她眼里不住地跳跃晃动。有一阵子她曾忍不住要从窗子上跳下楼去,她开始用拳头敲着板壁叫道: 

“巴祖热大叔!巴祖热大叔!” 

那扛夫边脱鞋边唱着“三个美妞”的曲子,白天的活儿大概是干得很顺利,因为他比平时显得更加兴奋。 

“巴祖热大叔!巴祖热大叔!”热尔维丝提高声音叫着。 

他听不到她在喊叫吗?她立刻可以把躯体交给他,他也尽可以把她扛在肩上,送她到平常送其他那些女人去的地方。无论是贫贱的女人还是高贵的女士,他都能安抚她们的灵魂,听见他唱那首“三个美妞”的曲子让她黯然伤神,因为依她看来情人太多的男人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什么事?怎么啦?”巴祖热结结巴巴地说,“是谁觉得不舒服了?……小嫂子,我们走吧!” 

然后,这嘶哑的嗓声让她像从恶梦中猛然醒来。她做了些什么?她一定是敲了那隔板墙,当然如此。恍惚之中她似乎感到腰间被狠狠地打了一棍,屁股上也被捏了一下,那扛夫粗壮的双手正伸过隔墙来揪住她的头发。她极不情愿地向后缩着身子,她还没有准备好。她是敲了那隔墙,可那也许是翻身时胳膊肘无意中碰在了墙上。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她的脸色惨白的像瓷盘子一样,直挺僵硬的身子被老头儿抱着送到墓地去,一阵强烈的恐惧从双腿直升到肩头。 

“喂!没有人吗?”巴祖热在一片寂静中接着说,“等等,我对女人会很客气的。” 

“没,没有什么,”热尔维丝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谢谢您了。” 

去那扛夫低声埋怨着重新睡去的过程里,她惶惶不安地静听着,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生怕他又会臆想出听到她在敲隔墙。她心里暗暗发誓要格外留心。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也不再向邻居求救了。她说此话,为的是自我安慰。因为有些时候她虽然害怕,然而,内心总是保留着那种不可思议的情感冲动。 

在她悲惨的生活境遇中既有自家的忧虑,也有邻家的苦楚。然而,热尔维丝却在俾夏尔家看到了一个具有生活勇气的好榜样,那就是小拉丽,这个8岁的小女孩,长得娇小而浑圆,却像大人一样把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她的家务活很重,她照看着两个很小的弟妹,弟弟于连只有3岁,妹妹亨丽艾特也只有5岁。她一天到晚要照料他们,甚至在扫地洗碟子时都得时刻不停地看管好两个淘气的小毛孩子。自从俾夏尔一脚踢在他妻子肚子上使她命归黄泉以后,小拉丽便担负起照料全家人的小家庭主妇的角色。她默默地代替了她死去的母亲,然后她那畜牲般歹毒的父亲竟像当年看待她母亲一样让她干所有的活,像毒打她妻子一样毒打自己的女儿,当他醉酒回家,是要向女人们施虐才肯罢休。他根本不会理会小拉丽年纪还那样的小,就像打一只老皮囊一样毒打女儿。一巴掌扇上去,几乎要盖住小女儿整个的脸,她的肌肤也太娇嫩了,五个手指印在脸上竟能两三天不退。说一声“是”或者“不是”都会招致不明不白的拳打脚踢。父亲像一只发疯的狼扑向一只战战兢兢可怜的小猫,她的胆怯、温顺和弱小不禁让人为之动容,而她却圆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不敢有丝毫的埋怨。是的,小拉丽从来没有反抗过。她只是缩着脖子,借以保护自己的脸;她忍住哭喊声,生怕惊动了邻居们。为她父亲用脚踢得她在屋子的四处乱滚乱跑而厌倦了之后,她才能蜷缩成一团稍加喘息一会儿,刚刚缓过气来又去重新干活儿,给弟妹们洗刷,替全家预备晚饭,而且还不让家具上有一丝一毫的尘埃。挨打竟成了她终日劳作之中的一件活计一般了。 

热尔维丝给予邻居小拉丽极大的同情。她把拉丽看做与自己平辈的、上了年纪而识世理的女人。应该说拉丽的面容的确苍白而憔悴,带着老姑娘们饱经世故的沧桑。只是听她谈话,人们会认为她是个30岁的女人。她很会购物,精于缝补手艺,料理家务井井有条,讲起孩子们的事更是头头是道,竟像她自己已生过两三胎似的。8岁的孩子说出这般话来让人听了不禁先是一笑,接着便会喉头哽咽,欲哭无泪,起身走开,免得让孩子看到眼泪。热尔维丝总是尽可能帮衬她,倾其所能给她一些食物和旧裙子。有一天,她让拉丽试穿一件娜娜的旧上衣,忽然一阵伤心,她看见拉丽的脊背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肘上破了皮,血还没止住呢,全身受尽折磨无辜的薄皮紧紧地包着瘦骨。上帝呀!巴祖热大叔尽可以为她预备好棺木,她离那一天不远了!然而小拉丽却苦苦哀求热尔维丝什么也别说。她不愿意人们因为她而厌恶父亲。她替父亲辩解,她还担保说如果父亲不喝酒时也不是那样凶神恶煞。他喝醉时就像疯子一样,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主啊!她原谅父亲,因为人们应该原谅疯子们的一切举动。 

从此以后,热尔维丝时时留意,为她听到俾夏尔大叔叔东倒西歪走上楼梯,便前去劝解,但是,十有八九连她自己也挨了俾夏尔的拳脚。白天的时候,当热尔维丝走进小拉丽家,经常遇到她被捆在铁床腿上,这是她锁匠父亲的鬼点子。他每次出门前,用很粗的绳子捆在小拉丽的腿上和腰上,没有人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杯中之物烧坏了她父亲的神经吧!即使当他不在家时,也要让女儿遭受虐待。她被整日地像一根木桩般直挺挺地拴在铁床柱上,腿已被捆得失去了知觉;有一夜俾夏尔忘了回家,她竟被捆着挨了整整一夜。当热尔维丝愤愤不平地说要替她解开绳子时,她却哀求说别松开绳子,因为一旦父亲发现绳子结头不是他打的,便会暴跳如雷。真的,她并不觉得痛苦,只当在休息;她说此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她那双娇小细嫩的腿已肿胀而坏死。使她伤心不已的只是这样被拴在床边无法去干家务活,只好眼瞅着满屋子零乱不堪的东西发出无奈的叹息。哎,她父亲应该发明一些别的招术才是。尽管如此,她仍旧能照看好弟妹们,两个小东西也十分顺从她,她唤亨丽文特和于连来到身旁,替他们擦去鼻涕。虽然腿被捆着不能动弹,然而手却是自由的,于是为了利用时间,她便织起毛线等着父亲能给她松绑。尤其让她疼痛难忍的是等俾夏尔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时,她得在地上躺上足足一刻钟,不能立刻站起身来,因为浑身的血液循环已不畅许久了。 

歹毒的锁匠还想象出一个小把戏。他把几只铜币放在炉中烧红,然后放在壁炉的边上,唤拉丽过来,差她去买些面包,纯真无邪的小女孩便抓起那些铜币,惨叫声中丢了铜币摇晃着被烧焦的小手,于是他咆哮起来,谁家有这样无用的蠢丫头!现在连钱都拿不到手里!他威胁女儿如果不把铜币立刻捡起来,就撅起屁股等着挨揍。女孩稍一犹豫,一阵劈头盖脑的巴掌便打得她眼冒金星。她眼中两粒豆大的泪珠滚动着,默默地捡起铜币拔脚便走,一路上把那铜币在蜷曲的掌中不停地翻动,让它们快些冷却。 

是的,人们无法料想一个醉汉灵魂深处怎样驱使出种种残忍的念头。譬如有一天下午。拉丽料理好一切后,与孩子们玩耍着,窗子大开着,一阵微风徐徐吹来,与走廊里的风贯通,轻轻地扇动房门。 

“这是大胆先生来了,”拉丽富有想象地说:“请进,大胆先生。久违您了。” 

她走到门前不断地鞠着躬,算是对风施礼,享丽文特和于连也跟在她的身后学她的样鞠起躬来,他们非常乐意玩这个小游戏,笑得弯下了身子,像是被人搔了胳肢窝一样。拉丽看着弟妹们重贞般的开心,自己的脸上也绽出了玫瑰花般的笑容。她甚至为自己想象力引来的乐趣感到陶醉,毕竟这样开心的时到时刻对她来说太少太少了。 

“您好,大胆先生。您身体还好吗?大胆先生。” 

忽然间,一只粗野的手推开了门,父亲俾夏尔走了进来。顿时,屋里的场景完全变了,亨丽艾特和于连向后退去,脊背紧贴着墙壁,拉丽一时被惊呆了,鞠躬的身子停在了半空,锁匠手中拿着一支崭新的大马鞭,长长的鞭子柄是用白木做的;皮子编成的鞭梢露出细而尖的皮绳。他把鞭子放在床角上,并不像平时那样用脚踢拉丽,可怜的小姑娘已经把瘦小的腰身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他冷笑着露出一口黑牙,他看上去很快活,但也已酩酊大醉,那张好逸恶劳的胖脸上掠过一丝寻开心的窃笑。 

“噢?”他说:“贱丫头,你倒是蛮开心嘛!我在楼下就听见你在跳舞了……喂,你往前走!再近些,妈的!脸朝着我!我可不想闻你的屁股,你怎么抖得像个筛子,难道我碰着你了吗?……先替我脱了鞋再说。” 

拉丽没有挨父亲脚踢,心中越发害怕起来,脸色变得煞白,低头替他脱了鞋子,他先是坐在床沿上,随后又和衣躺在床上,圆睁着双眼看着拉丽在屋子里做这做那的举动,她在父亲凶恶的目光下越发呆滞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由于心里害怕,手脚也越发不听使唤,终于不慎打碎了一只茶杯。而他并不为所动,只是拿起那鞭子给她看,他说: 

“喂,小笨牛,瞧瞧看:这是给你的礼品。是的,我又花了五十个铜币把它买来……有了这个玩艺儿,我就不用到处追着跑了,即使你跑遍屋子的每个角落,我也能按得着你。你不想试一试吗?……对呀!你打碎了杯子!……来吧,嗨!跳起舞来吧!给你的那位大胆先生鞠躬吧!” 

他甚至都不用直起身子,仰着身子躺着,头凹陷在枕头里,在屋里抡起大马鞭发出噼啪的声响,竟像马车夫任意抽打自己的马一样,接着他压低了手臂,抽打着拉丽的腰部,那鞭子忽而卷住她,忽而又放开她,她被抽得像乱转的陀螺。她被抽倒在地,想要爬着逃脱他的鞭打,然而,鞭子又劈头而来,把她抽得重新跳了起来。 

“嗨!嗨!”他叫着,“这多像在赶一群母驴!……嗯?真棒,冬天的早晨,我可以好好睡着,不会伤风了,远远地抽到那群母牛,还不会伤着我身上的冻疱……在这一头,嘿!抽到你了!到了那一头,嘿!又挨我一鞭子!回到这一头,哈哈!又吃我一鞭子!好吧!你敢滚到床底下去,我会用鞭子把接你……哦!吁!吁!哒儿驾!哒儿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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