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他对我都奇妙无比。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情况说给他听。我假装这些事情都是我丈夫告诉我的。我知道他扮演的每一个角色,知道那位评论家的姓名,知道此人写的每一行关于他的评论。他简直惊讶得晕晕乎乎。譬如有一次莫阿西前来客座演出。这位大名鼎鼎的莫阿西拒绝独自一人到台前谢幕,把他拉着一同上台,后来晚上还建议和他像兄弟似的以“你”相称。他一再像做梦似的表示惊讶:“这个您也知道!”他早就以为自己已被人遗忘,被人埋葬,现在伸过来一只手,敲敲他的棺材,把他从棺材里拉了出来,杜撰出他实际上从未拥有过的荣誉。既然自我欺骗是人之常情,他也就相信他在大世界里获得过荣誉,对此深信不疑。“唉,这个您也知道,而我自己早已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一个劲地嗫嚅着说。我发现,他得拼命使劲,不泄露他内心的感动;他有两三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那块脏兮兮的手绢,转过脸去擤鼻涕,实际上却是很快地擦去那顺着他憔悴不堪的面颊向下直流的眼泪。我注意到了这点,看到我能使他高兴,看到这个病魔缠身的老人在死之前又一次感到幸福,我的心都颤抖了。
我们就这样在一种忘情狂喜的状态中一直坐到夜里十一点,然后,那位宪兵队长非常谦虚地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提醒我们,现在已到戒严时分。老人显然大吃一惊,难道天上的奇迹会在人间发生?他恨不得还坐上几个小时。听人家讲述他的事情,沉湎于对自己的幻梦之中。
可是我很高兴听到宪兵队长的提醒,因为我一直在担心,他最终还是会猜出事实的真相,所以我请求大家:“我希望,先生们能劳驾,送宫廷演员先生回家。”
“非常乐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一个人恭恭敬敬地给他拿来他那顶破旧不堪的帽子,另一个扶他站起来。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再也不会嘲笑他,再也不会笑话他,再也不会伤害他——这个可怜的老人,他曾经是我们青春时期的幸福和苦难啊。
当然,在最后分别的时候,他失去了他那竭力保持的尊严。他感动已极,再也无法控制感情,泪水突然从他那疲倦衰老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涌流出来。和我握手时,他的手指都在发抖。“啊,善良、仁慈的夫人。”他说道,“请您代我向您的先生问好,请您告诉他,老施图尔茨还活着。说不定我还会再度复出,重上舞台。谁知道,谁知道,也许我还会再次恢复健康。”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扶着他,但是他几乎身板笔直地走路,一股新的傲气使得这个潦倒不堪的人又振作起来。我听见他的嗓音里又有另外一种高傲的声调。他在我的生活开始之时曾经帮助过我,如今在他的生命结束之时,我总算也帮了他一把。我偿还了我欠的旧债。
第二天早上我向女店主表示歉意,不能再住下去了,山风对我来说过于强烈。我试图给她留一笔钱,让她从现在开始,不要只给那可怜的老人一杯啤酒,他想喝就给他送去第二杯,第三杯。这下我可碰上了本乡本土的傲气。女店主说,不必了,她自己就会这样干。村里人原来不知道这个施图尔岑塔勒曾经是一个这样伟大的人物,全村对此都感到荣幸。村长已经作了安排,从现在起,每个月该额外再多给他点钱。她保证,他们大家都会很好地关心他。于是我就给他留下一封信,一封洋溢着感激之情的信,感激他如此善良好心,把整整一个夜晚赠送给我。我知道,在他去世之前,他会成千遍地读这封信,并且把这封信拿给每个人看。他现在会一而再地幸福地做着关于他的荣誉的虚假幻梦,直到生命终结。
我这样快地休假回来,我丈夫非常惊讶。看到我离家两天变得脸色这样新鲜,情绪这样欢快,更是不胜惊讶。他称之为一次奇迹疗养。可是我并不能从中找到任何奇妙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比感到幸福更能使人健康,而除了使别人幸福再也没有更大的幸福。
这样,我也向你偿还了我少女时代欠你的一笔债。现在你知道了关于彼得·施图尔茨的所有的事情,也知道了你的女友往日最后的秘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