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更新时间:2013-11-08 15:16:22

我停止了流泪,他没有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没有使我蒙受屈辱。他还继续对我表示关怀,因为他转身对女管家说:“要不是我们有这么多事要做,我多么想和这位可爱的小姐多聊一会儿。这样吧,请您送她下楼,一直送到门口,祝您万事如意,再见!” 
  后来我才明白,他为我想得多么周到。他派女管家一直送我到门口,是为了爱护我,为了保护我。我在这小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随便哪个坏蛋要是看见我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一人从名演员的门里溜出来,肯定会乱泼脏水。什么事情对我危险,这个陌生人比我这孩子懂得更加透彻。他保护我,不让我因为年轻,少不更事而受到危害。——事隔二十五年多,我现在看这点看得更加清楚。 
  岁月一年年消逝,所有这一切我都已经遗忘,亲爱的朋友,这不是很奇怪很令人羞愧的事吗,这是因为我羞愧已极一心想要忘却这一切啊。我从内心深处,从来也没有感激过这个人,再也没有打听过他,再也没有打听过当时,在那天下午手里掌握着我的一生,掌握着我的命运的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就坐在楼下,面前放着一杯啤酒,一个彻底失败潦倒不堪的废人。一个乞丐,为众人所嘲弄,除了我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曾经是谁。只有我知道,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惟一还记得起他的姓名的人。我欠他欠得太多,现在也许可以有所偿还了。我突然感到心情平静下来,再也不感到心惊肉跳。我只是有些羞愧,我竟然会这样不公平,这样长久地忘却。这个陌生人在我一生的一个关键时刻,对我的态度曾经是这样的高尚。 
  我又下楼走进酒店,总的说来,大概只过去了十分钟,什么也没有改变。打牌的在继续打牌,女店主在柜台旁缝什么东西,几个农民睡眼惺忪地抽着他们的烟斗。他也坐在他的位子上,没有改变姿势,面前放着空啤酒杯,他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在这张神情困惑的脸上布满了多少悲哀,在沉重的眼皮底下,目光呆滞,嘴巴因为中风歪向一边,显出痛苦而阴沉的神情。他落寞阴郁地坐着,双肘支在桌上。支撑他那前倾的头,抵御倦意,不是瞌睡引起的困倦,而是对人生感到的疲倦。没人和他说话,没人理会他。他坐着,活像一只羽毛剥落的灰色大鸟,蹲在笼子里的暗处,也许正梦想着他往日还能展翅飞翔,穿过太空时享受的自由。 
  门又打开了,又有三个农民迈着沉重的拖沓的脚步走了进来,要了啤酒,然后环顾全屋寻找座位。“去,靠边!”其中之一相当粗暴地向他发号施令。可怜的施图尔茨抬起眼来直勾勾地望着。我发现,人们对他使用的这种粗暴的轻蔑态度,使他受到污辱,可是他已经疲惫不堪,受过太多屈辱,已不再自卫或者争吵。他默默向旁边挪动了一下,把他的空酒杯跟着推到一边。女店主给其他人端来满满的酒杯。我看见他目光贪婪如饥似渴地望着别人的杯子,但漫不经心的女店主无视他那无声的请求。人家施舍给他的那一份他已经得到,他还不走,那是他自己的过错。我看见他再也没有力气进行反抗,他这把年纪,不知道还会受到多少屈辱和欺凌啊! 
  这一瞬间,终于闪过一个念头,使我豁然开朗。我不可能给他什么真正的帮助,这我知道。我不可能使他,使这个已经精力衰竭,意志消沉的人再焕发青春,但是我或许能够多少给他一些保护,使他免遭这种轻蔑的痛苦,还能帮助这个已被死神的尖笔画了记号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在这偏僻的村子里挽回一些他的声誉。 
  于是我站起身,相当引人注目地走向他的桌子,他就挤在农民当中。这些农民看见我走过去都不胜惊讶地抬起头来。我对他说:“也许我有幸和宫廷演员施图尔茨先生谈话吧?” 
  他怵然一惊,好比一次电击透过他的全身,连他左眼上面沉重的眼皮也抬了起来,他凝视着我。有人用他过去的姓称呼他,这儿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这个姓,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早已忘记了这个姓。我甚至称他官廷演员,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当过宫廷演员。这个意外实在过于强烈,他甚至没有力气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游移不定;说不定这也是一个早有预谋的玩笑。 
  “没错……这是……这过去曾是我的姓。” 
  我向他伸出手去。“啊,那我太高兴了,……我深感荣幸。”我故意大声地说,因为现在必须大胆地撒谎,为了让人家对他表示敬意,“我虽说从未有幸欣赏您在舞台上的演出,但是我先生一再向我谈起您。他在中学时代,常常上剧院看您演出,我想,那是在因斯布鲁克。……” 
  “是的,是在因斯布鲁克,我在那儿呆了两年。”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开始活跃起来,他发现,我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您简直没法想像,宫廷演员先生,他和我谈您谈了多少,我对您的情况知道得多么详尽!啊,我明天写信告诉他,说我有幸在这里遇见您,他一定会对我羡慕不已。您想像不到,他至今还崇拜您。不,他常常对我说,谁也无法和您扮演的波萨侯爵相匹敌,连凯因茨也不行,推也没法和您演的马克斯·彼柯洛米尼,莱昂德尔相提并论。我想,我丈夫后来又特地赶到莱比锡去了一次,就是为了看您登台演出,可是到时候他又没有勇气和您打招呼。不过您那个时期的照片他还都保存着,我真希望您能光临寒舍,看看这些照片保管得多么精心。能多听到一些您的消息,我先生一定会欣喜若狂。也许您可以帮我个忙,给我说点什么,我以后好把这些事都告诉他……我只是不知道,是否打扰您。或者说,我是否可以请您坐到我这张桌子上来。” 
  他旁边的几个农民抬起头来直瞪着我,不由自主地恭恭敬敬往旁边挪动。我看到,他们不知怎地有些忐忑不安,有些感到羞愧。他们迄今为止一直把这老人当作一个乞丐对待,有时赏他一杯啤酒喝喝,跟他开开玩笑。我,一个陌生女人,对待他的态度这样尊敬,他们第一次心生怀疑,没准这老人是个人物,人家在外面认识他,甚至崇拜他,这使他们感到不安。我故意用谦恭的语气请求和他谈话,就像乞求莫大的荣耀,这种语气开始发挥作用。“喂,那就去吧。”他旁边的农民催他道。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好像从梦中站立起来。“很乐意……乐意。”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发现他在使劲压抑他兴高采烈的情绪,他这个老演员此刻正在和自己搏斗,不要在别人面前暴露他是多么感到意外,他是如何笨拙地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仿佛这种邀请和欣赏对他来说纯粹是司空见惯不言而喻的事情。摆出一副在剧院里学来的尊严的样子,他慢吞吞地踱到我的桌旁。 
  我大声点酒:“请上一瓶葡萄酒,为了对宫廷演员先生表示敬意,来瓶上等名酒。”现在连牌桌旁打牌的人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的施图尔岑塔勒,居然是个宫廷演员,是个名人?既然这个从大城市来的陌生女人对他这样尊敬,他身上想必有点玩意。年老的女店主把酒杯放在他的面前,姿势毕恭毕敬,和先前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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