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他读完数放下手中的铁锤,“完了,您瞧吧。”
钉子的头光滑而规整,挑不出一点毛病,像一只只浑圆的小球,真像首饰匠精工细琢的作品。工人们望着钉子点着头;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五体投地地佩服了。“咸嘴”则竭力要说些笑话;但却吞吞吐吐,嘴巴张了又合,终于说不出半句话来,便回到自己的铁钻前低下了头。此时,热尔维丝挨近了顾热,像是要再看清楚些他的面孔。艾蒂安停止拉风箱,堂中的火变暗了,像是没落的斜阳,忽然间,天边已是沉沉的夜色了。顾热和热尔维丝在煤烟和铁屑染黑的厂房和锈铁的气味中,在被夜色包围之中却感到愉悦。两人竟如同在森林中幽会,旁若无人。他们相互紧握着手,他好似已占有了她。
他们走出厂房,彼此都未说一句话。顾热一时找不到话题;只是说如果不是还有半小时的工作要干,她完全可以把艾蒂安领回家去。她终于该起身了,他忽然又叫住了她,要她再多留几分钟。
“您过来呀,您还没有看全呢……呃,真的,还有很好看的呢。”
他带她走进另一个车间,老板在这里安装着一整套机器。来到门口,她忽然犹豫起来,不觉有一种恐惧袭上心来。那个大车间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颤动,巨大的人影在红色的火光中晃动。他微笑着安慰她,发誓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要她当心,别让衣服卷进轮齿里去就是了。他在前面走,她紧随其后,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中还伴随着各种不同的杂响;浓烟中工人们忙碌着,与摇动的机器的手臂混杂在一起,令她分不清楚哪里是人,哪里是机器。经过的通道十分狭窄,不得不跨过许多障碍物,躲开许多坑,侧身让开小货车。嘈杂声使人们互相听不见说话声。她还没能看见什么,一切都在跳跃,后来她感到头上像是有翅膀在飞舞,她便抬起眼睛,停住了脚步,原来天花板上有许多大皮带,交织在一起像个巨大的蜘蛛网,皮带转动着,像是永无休止;蒸汽机安装在墙角。隐藏在一堵小块墙的背后;所以看上去,那些皮带像是自己在转动,在黑暗中有节奏地运行,像夜莺从容地飞翔。她险些摔了一跤,她的一只脚误绊了散布在地上的通风管。这些通风管把一只风扇的风送往机器旁的各个小熔炉里。顾热指点热尔维丝仔细看,当它把风放进一只熔炉时,那熔炉四周冒出长长的火苗,耀眼的火焰飞窜着,很像牙齿的形状,颜色并不鲜艳。由于火光强烈,工人们的工作灯只像是太阳旁的点点星光而已。顾热提高嗓门向她讲解着,领她去看另一些机器:那些可把铁条剪成小段的下料机,那些被截好的短节铁条从机器另一端吐出来;还有那些制钉的机器,它们高大,结构复杂,铆钉的头一压而就;有切削的机器,可以把铆钉切削得平整光滑,不留下丝毫毛边。那些车螺丝纹的机床是由女工们操作的,齿轮哒哒作响,轮上的机油泛着光辉。她依次看着工作的全过程,从靠在墙边的铁条看起,直到是最后制成铆钉,厂房的角落里堆积着许多装满铆钉的箱子。她终于看明白了,微笑着点头。然而,她始终不免有些胆怯,自己这般矮小、柔弱,在这些粗大的机器中间,像是要有被揉碎的危险。当她听到切削机刺耳的长啸,竟令她掉转身来,惊出一身冷汗。她习惯在黑暗里看那些放着不动正在校正机轮的工人,忽然那熔炉里又吐出一圈火光。她不由自主的始终瞅着那天花板下的大皮带,那充满着机器活力和热血的地方,看着那默默无言,却力大无比的力量在黑暗、模糊不清的房梁下面滚滚而过。
此时,顾热在一个制铆钉机面前停下了步。他两眼怔怔地望着,低头陷入沉思。那架机器每天能打出很多四十毫米的铆钉,像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巨人。确实,在它说来工作简单极了。机器像一个火夫自动把一截完整的短铁从炉中取出,然后送进模子里去捶打,模子不断地经水流冷却,以免使铆钉失去钢性;机器的螺杆把手一松,制成的铆钉便跳出来,落在地上,那溜圆的钉头活像是从模子里铸造出来一般。这台机器十二小时内能制出数百多斤的钉子。顾热并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然而有时他都很想抡起“费芬”把眼前的机器砸个稀巴烂。他恨那些机器的臂膀比他的手臂更坚实。他虽然能推想出,人的肉体绝不能与钢铁抗争,但是终究因此而丧气。将来总有一天机器会伤及工人;他们的工资已经由每日十二法郎降到九法郎了,据说还要再减低呢;这些毫无生气的机器,制造铁钉像是在制造香肠一般。他盯着机器整整望了三分钟,不说一句话,只管皱着眉头,他那金色的胡须甚至都急怒地竖了起来,他终于忍住没有发作。待他渐渐缓和了神情,才转过身来朝着热尔维丝,此时她正站在他身旁,他惨然微笑着说:
“嘿!这些玩艺儿可是超过我们了!也许将来能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好处呢。”
热尔维丝并不理会机器能带来什么好处,她只觉得机器制成的钉子不好。她热烈地嚷着说:
“您明白吗?机器制成的钉子太整齐了些……我喜欢您做的钉子。至少那是出自一个艺术家之手。”
她这般说法,使顾热非常高兴。起初,他怕热尔维丝看过机器后会瞧不起他了。可不是嘛!他虽然比“咸嘴”强,而机器又比他强。他终于在厂院里与她分手了。因为他太快活了,几乎把她的手握碎。
热尔维丝每逢星期六都去顾热母子家,把他们洗过的衣服送给他们。他们母子俩仍然住在金滴街那座小房子里。热尔维丝第一年中,每月还他们二十法郎,为的是还清那五百法郎的债;为使账目清楚,他们每月底结算一次;在为顾热家洗衣的工钱外再添一些,凑足二十法郎还给他们,顾热母子每月的洗衣费一般不超过七八个法郎。按这个算法,她已经还上了一半的债务;不料一天到了付房租的日子,而她的顾客们都失信欠着她的钱,所以她没法子凑足房钱,只好去顾热家借钱支付房租。还有两次为了付给女工的工钱,她又去找了他们,所以她的债款仍旧回升到了四百二十五法郎。眼下,她不再偿还一个铜币了,他仅仅是在洗衣的工钱里扣除。并不是由于生意萧条,也不是活计减少。恰恰相反,要干的活很多,生意也很大。但是家里有个无底洞。钱像是熔化的铁一般;只要能渡过一个个关口,她已是心满意足了。上帝呀!只要能够生存,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随着她渐渐发胖,她对一些都似乎不在意了,再也没有气力去顾虑前途了。算了,金钱总是会来的,存着不用岂不是要生锈吗?顾热太太仍旧像慈母般地对待热尔维丝。有时也言不由衷地数落她几句。这并不是因为她欠她家的债,只是因为打心眼里喜欢她,生怕她跌跟斗。至于那笔借款嘛,她甚至不肯说起。总之,她对热尔维丝十分体贴入微。
热尔维丝参观制钉厂的第二天恰恰是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她亲自要把衣服送到顾热家去。当她来到顾热家的时候,那装衣筐把手臂压得酸痛,足足喘了两分钟的气。没人知道洗过的衣服有多重的分量,尤其是那些被单。
“您把所有的衣服都拿来了吗?”顾热太太问道。
顾热太太对这一点是十分苛求的。她不但要求把所有的衣服都送来,不许缺少一件,用她的说法是为了有秩序。还有一个要求,便是要洗衣妇在确定的日子和约定的时间钟点到来,这样,双方都可以不浪费时间。
“是呀,都拿来了。您知道我是不会丢三拉四的。”热尔维丝微笑着回答着。
“这倒是真的,”顾热太太承认道,“您有一些缺点,但却没有这个缺点。”
当热尔维丝把筐里的衣服搬出来,摆在床上时,顾热太太大加恭维地说:她可不像别的洗衣店烫焦或弄破了衣服,还弄掉了钮扣;不过她青矾放得多了些,另外男衬衣的前襟浆得也太硬了。
“您瞧,这真像是块硬纸板,”她边说边把衬衣揉得窄窄作响,“我儿子倒是不会怨,但是这衬衣会割破他的脖子,明天当我们从几赛尔回来时他的颈上将会显出血印。”
“不,请您别这样说,”热尔维丝委屈地叫出声来,“要穿的衬衣就该稍做挺括一些,要不然岂不是像披上一块抹布一样了嘛。不信可以看看那些男士们……您家的衣服都是我亲手洗烫的。没让别的女工碰过,由我一手料理,我保证为了你们我情愿洗烫无数次,您能相信我吗?”
她结结巴巴地结束了末尾两句话,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生怕让人看出来她那般乐意亲手洗烫顾热的衣服。当然,她并没有龌龊的想法,但也不免有几分羞涩。
“哟!我并没有指责您的工作。您的活儿做得棒极了,这我知道,”顾热太太说着,“所以,就拿这顶珍珠帽子来说。只有您才知道怎么烫好这类绣品。瞧,这些折痕烫得多整齐!呃,我一眼就看出是您干的活儿。即便您把一块抹布交给某个女工去干,我也能认出来……不是吗?只请少放些灰浆就是了!顾热并不想穿得太板,像绅士老爷那样。”
她说着,已取出了登记簿,用笔勾去送来衣服的名称。一件也不缺。当她结账的当儿,看到热尔维丝把一顶女帽算六个铜币时;不禁叫出了声,但是她终于承认这并不比时价更贵;接着她看见男衬衣是五个铜币,女人裤子值四个铜币,枕套一个半铜币,围裙是一个铜币,说实话,这价格真便宜,换了别的洗衣店定会多算些小钱,甚至每件多加一个铜币呢。此时,热尔维丝已把要洗的脏衣服报了数,顾热太太一一登记下来,热尔维丝一古脑都装进了她的衣筐里,但她却不走,像是有什么要求就在嘴边很难吐露,显出为难的样子。
“顾热太太,”她终于开口了,“如果不碍事的话,这个月我想收洗衣钱。”
恰好这个月的账目挺大,她们刚刚一起算下来,竟有十法郎零七个铜币之多。顾热太太用严峻的目光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回答说:
“我的孩子,只要您愿意当然可以,既然您需要用钱,我不会拒绝您……不过您如果还想还清债务,这恐怕决不是您应走的路;我这样说是为您着想,明白吗?真的,您应当小心才是。”
热尔维丝低头听任她的数落,吞吞吐吐说出自己写给了煤店老板一张借据,这十个法郎就是拿去凑数还那煤商的。但是顾热太太听了借据的事,话语变得更严厉了。她举出一个例子;自从顾热每天的工钱从十二法郎减到九法郎之后,她已经减省了开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节俭,到老了就会饿扁肚子。她还把一段话咽了回去:她没有说把衣服给热尔维丝洗烫,完全是为了让她能凭此还清她的债钱;以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自己洗烫,如果热尔维丝还要她从钱包里掏出这样一笔钱,她便会重新开始自己洗烫衣服。当热尔维丝得到那十法郎零七个铜币之后,她道过谢,立即起身走了。来到楼道里,她顿觉轻松了,竟想跳舞,因为她对不怕难堪和不顾脸面讨钱之事已习已为常了,所以每次走人困境都觉得幸运,下次困难来临时再说。
正好在这个星期六,当热尔维丝从顾热的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会面。一个没戴帽子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上楼来,热尔维丝抱着筐子,倚在扶手上躲闪着;那女人手捧的一张纸上是一尾十分新鲜的青鱼,鱼腮还带着血。她一下子认出她是维尔吉妮,当年她曾在洗衣场里撩起过她的裙子。两人相互对视着,热尔维丝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猛然感到维尔吉妮会把那条青鱼扔到她的脸上来。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维尔吉妮向她莞尔一笑。热尔维丝觉得自己的筐子堵住了楼梯,出于礼貌,她说道:
“我请您原谅。”
“我早已原谅您的一切了。”维尔吉妮回答说。
她们停在楼梯中间聊起天来,一下子言归于好了,谁也惟恐露出半句影射过去的事情的话来。此时的维尔吉妮已经是29岁的妇人了,她变得更具魅力和健壮了,只是面颊长了些,旁边是两绺漆黑的头发。她很快地讲述了自己的历史,为的是炫耀一番:她已是结了婚的夫人了。春天里她嫁了一个做过细木工的工人,他曾为国家干过事,现在他正在求职做一名警察,因为替国家服务的职位可靠些而且挺体面。这不正好买了一条青鱼回去给他。她说:
“他最爱吃青鱼。这帮男人,我们别是宠坏了他们,不是吗?……还是请上楼吧。来看看我们的家……这里可是顶着过堂风呢。”
热尔维丝也讲述了她自己的婚姻,并说以前她就住在这间住宅里,还在这里生下一个女儿呢。热尔维丝听了,越是催她上楼去看看。重返自己度过幸福时光的地方总是富有情趣的。维尔吉妮曾在河的那一边,名叫克罗克依的地方住过五年。正是她丈夫去服兵役的时候,她与现在的丈夫相识的。但是她也不免犯愁,她希望回到金滴区里去住,因为区里的人都相互熟悉。现在她住在顾热家的对面,已经有半个月了。瞧,她的东西还是乱糟糟的呢,只能慢慢的收拾整理了。
走进楼道,他俩儿终于互通了名字:
“古波太太。”
“布瓦松太太。”
自此以后,她们堂而皇之地大声称呼古波太太和布瓦松太太,只是为了体味做太太的荣幸,不再像当年双方都处在那种暧昧的地位了。但是热尔维丝仍然存有一些戒心。也许维尔吉妮假装好人,与她言归于好,为了便于对当年在洗衣场里被撩裙露臀之辱实施报复。热尔维丝心中多有戒备,叮咛自己处处留神。眼下维尔吉妮这般客气,她自己也应该笑脸相迎。
来到楼上的卧室里,维尔吉妮的丈夫布瓦松正坐在靠着窗子的一张桌子上干着活儿。他是位35岁的男子,面带菜色,上下唇长着红色的胡须。他正在做一些小盒子。手中的工具只是一把小刀,一把如同指甲挫般大小的锯子,另有一瓶胶水。做盒子的木料取材于旧雪茄烟匣子;那是些桃花心木的薄板,他专心地切磋雕磨,做出些极精制的作品来。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做着同样的匣子,它们都是六公分宽,八公分长,他只是在表面刻花纹,盖子的样式上变些花样,在匣子中隔出不同的格子。这是为了消遣,打发时间,而等待当局任命他去当警察。在他的木工手艺中,他只钟爱做小匣子,他做出的匣子并不是为了卖出,只拿来送给相识的人。
布瓦松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热尔维丝,他妻子介绍说她是一位老朋友。然而他是个寡言的人,已把小锯拿回到手里。他不时地用眼睛瞟了瞟放在横柜上的青鱼。热尔维丝很高兴能重新看到自己的旧宅,于是她讲述当年她陈设家具的位置,又指着当年分娩的那块地面。呀!竟有这样奇特的缘分!当年她们互不见面之后,谁也没有料到能这样重逢:竟然先后同住同一房间!维尔吉妮又讲了与她丈夫的事:他继承了姑母的一小笔遗产,不久便能让她开一家店铺;而现在她暂时继续做缝衣的活儿,她心不在焉的今天做一件袄子,明天做一件衣服。半个小时之后,热尔维丝要起身告辞。布瓦松勉强转了转身。维尔吉妮送她出来,并说不久会去看她;再说,她家的衣服也要送给她洗,这毫无疑问。当她把热尔维丝留在楼道里的当尔,热尔维丝思忖着她要说起朗蒂埃和那擦铜女工阿黛尔的事。她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待着她发话。然而她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提及这件讨厌的事情,她们分别时还互相告辞,还气氛融洽地说了一会儿话。
“再会,古波太太。”
“再会,布瓦松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