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11-07 10:30:36

她穿着浅棕色带花点儿的呢子衣服,男式衬衫,系着领结,脚上穿着手工做的便于走路的皮鞋。她的袜子同那天一样薄得像纸,但是今天却没有把两条腿露给我看。她的头发油光漆黑,罩在一顶罗宾汉式的女帽下面。这顶帽子至少要五十美元才买得下来,但看上去无论是谁只要有一张吸墨纸用一只手就可以做一顶。

“啊,你到底起床了。”她说,对着我屋子里的摆设皱了皱鼻子。我这间屋子里摆的是:一张褪了色的红沙发、两把不配对的安乐椅、早需要送到洗衣店去的网格窗帘和一张儿童用的书桌。为了使人感到这间屋子有点儿办公的气氛,桌子上还放着几本很能唬人的杂志。“我还以为你或许是在床上工作,像马塞尔·普鲁斯特①似的。”

“谁是普鲁斯特?”我把一根纸烟衔在嘴里,盯着她问。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紧张;但是看去她像个在紧张的气氛下仍然能从容运用智力的人。

“一个法国作家,一个颓废派艺术家。你不会知道的。”

“算了,别提这个人了,”我说,“到我的‘寝宫’里去吧。”

她站起来说:“咱们两个人昨天谈得不太投机。也许我太没有礼貌了。”

“我们两个人都没讲礼貌。”我说。我用钥匙把通往隔壁的门打开,开着门让她走进去。我们走进我这套房子的另外一部分;这里有一张已经有了些年头的红棕色地毯,五个绿色文件箱(三个装满了加利福尼亚气象记录),一份某家公司赠送的月历,上面印着在湛蓝的地板上·滚着的加拿大五胞胎小女孩。五个女孩都穿着粉红的衣服,生着褐黄色的头发,闪闪发亮的黑色眼睛大得像特号的干梅子。此外屋子里还有三把仿胡桃木的椅子,任何一间办公室都一定会有的一张办公桌、吸墨纸、笔插、烟灰缸和一部电话机。办公桌后面自然也免不了摆着一张吱吱扭扭的转椅。

“你不太注意门面。”她在办公桌的另一面坐下说。

我走到门边塞信孔前边取出六封信、两张明信片和四件商业宣传品。我把帽子扣在电话机上,坐在椅子上。

“平克顿①也不讲究门面,”我说,“干我们这一行赚不了多少钱,如果办事诚实的话。如果装点起门面来,那就是说,你在赚钱——或者希望赚钱。”

“啊——你诚实吗?”她一边问一边打开自己的提包。她从一个法国制的珐琅烟盒里取出一根纸烟,用一只小打火机点着,把烟盒同打火机放回提包里。她没有把提包关上。

“我费尽心机想要诚实。”

“那你是怎么干起这桩不很干净的行当来的?”

“你是怎么同一个私酒贩子结婚的?”

“天哪,咱们别再吵嘴了,好不好?我今天一早上都在给你挂电话。往这里打,往你住处打。”

“关于欧文的事?”

她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她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可怜的欧文,”她说,“这么说来你知道这件事了。”

“一个在地方检察官手下干事的人带我到里多去了一次。他以为我可能知道点儿什么内情。实际上他知道得比我还多。他知道欧文想同你妹妹结婚——曾经想过。”

她一言不发地喷着烟,用她那双黑眼睛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或许那倒是个好主意,”她语气平静地说,“他爱上了她。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这种事还是很少见的。”

“他在警察局里备过案。”

她耸了耸肩膀,不在意地说:“他过去没结交好人。在这个犯罪案件层出不穷的混蛋国家里警察局的档案就意味着这么一回事。”

“我不想往深里追究这件事。”

她把右手上的手套剥下来,咬着食指的第一个关节,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欧文的事。你还不想告诉我,我父亲找你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不得到他的允许,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是关于卡门的事吗?”

“这我也不能说。”我把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喷出的烟圈儿。这以后她的一只手伸到打开的提包里,取出一个厚纸糊的白信封。她把信封从桌子上扔过来。

“你还是看看这个吧。”她说。

我拿起信封来。收信人姓名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西好莱坞区阿尔塔布里亚克雷桑三七六五号,维维安·里甘夫人收。信是由一个专门递送函件的服务所派人送去的,从邮戳上看,发信时间是上午八时三十五分。我把信封打开,取出一张四又四分之一乘三又四分之一英寸大小的有光纸照片,信封里只装着这张照片。

这是卡门坐在盖格摆在矮台子上的那把高背柚木椅上拍的照片,卡门戴着耳坠,像她刚生到这个世界来时那样一丝不挂。她的眼睛比我印象中的还要疯狂。照片背面什么也没写。我把照片放回信封里。

“他们要多少钱?”我问。

“五千块——拿回底版和另外已经冲洗出来的照片。今天晚上这笔买卖就得成交,不然他们就把这个东西送给一份专门揭人隐私的小报去。”

“这个要求他们通过什么途径提出来的?”

“一个女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大约在我接到这个东西半小时之后。”

“揭人隐私的小报纯粹是唬人。遇到这种案子,陪审团用不着退席商讨,当场就会判决。还有别的什么?”

“还得有点儿别的吗?”

“是的。”

她有些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会儿。“是有。那个女人说这张照片还同一件刑事案有关,叫我赶快照他们提出的要求做,不然的话我再同我的小妹妹谈话,中间就得隔着一层铁栏杆了。”

“最好答应他们。”我说,“什么刑事案件?”

“我不知道。”

“卡门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她昨天夜里病了。现在还没起床呢,我想。”

“昨天夜里她出去了吗?”

“没有。我不在家,可是家里的用人说她没出去。我到拉斯奥林达斯去了,在埃迪·马尔斯开的柏树俱乐部玩轮盘赌来着,把衬衫都赌光了。”

“这么说你挺喜欢轮盘赌了。那是得把衬衫输光。”

她把腿架起来,又点上一根纸烟。“不错,我喜欢玩轮盘赌。斯特恩伍德一家子没有一个人不喜欢赌博,而且总喜欢赌输。譬如说,玩轮盘赌呀、嫁一个不辞而别的丈夫呀、五十八岁的年纪还参加障°赛马,结果叫马压在身上,落个终身残废呀,等等。斯特恩伍德一家人有的是钱。用钱买来的都是不兑现的玩意儿。”

“昨天晚上欧文开你的汽车做什么去了?”

“谁也不知道。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把车开出去了。每逢他休息的日子,我们总让他开一辆车出去。但是昨天晚上并不是他休息的日子。”她撇了一下嘴,“你想——”

“他知道不知道这张裸体照片的事?这我可说不准。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你能马上弄到五千元现款吗?”

“要是不同爸爸讲,或者不向别人借,我弄不到。我也许能从埃迪·马尔斯那里借到。他对我应该大方一些,天晓得。”

“你最好去试一试。说不定有急用。”

她身体往后一靠,把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报告警察怎么样?”

“倒是个好主意。但是你不会这样做的。”

“我不会?”

“不会的。你需要保护你的父亲和小妹妹。你不知道警察还会挖掘出什么来。没准儿是一件他们也沉不住气的事。虽然在办理敲诈案件的时候警察一般总是尽量把事情掩盖起来。”

“你能在这件事上做点儿什么吗?”

“我想也许可以。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要做和怎么做。”

“我喜欢你,”她突然说,“你相信奇迹。你在办公室里有什么喝的吗?”

我打开一个很深的抽屉,取出一个酒瓶和两个小酒±来。我把±子斟满,我们对饮起来。她啪的一声关上提包,把椅子向后移了移。

“我会弄到五千块钱的,”她说,“我一向是埃迪·马尔斯的一个好主顾。此外,还有一个?因他也应该帮我这个忙。你也许还不知道呢。”她朝我笑了笑,那是一种还没有到眉梢就被嘴角忘记掉的笑容。“鲁斯蒂拐跑了的那个女人就是埃迪的金发妻子。”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紧紧盯着我,又补了一句:“你对这个不感兴趣吗?”

“这会使寻找他的事变得容易一些——如果我在寻找他的话。你认为他同现在这档子事没有什么关系吧?”

她把空±子推给我。“再给我倒一±。你这人可真是,从你嘴里什么也套不出来。人家说话,你连耳朵也不竖。”

我把她的小酒±斟满。“你已经从我这里把你要知道的探听去了——我不是在寻找你的丈夫,这就是你想打听的事。”

她一下子把酒±放下。她呛了一口——或者给她一个机会装作呛了一口。她缓缓地嘘了一口气。

“鲁斯蒂不是坏人。如果他做坏事,也绝不是为了这几个小钱。他身上带着一万五千块钱,全是钞票,‘以备不时之需’,照他的话讲。我同他结婚的时候,他身上就带着这笔钱;他离开我的时候仍然带着。不会的,鲁斯蒂绝对不干这种敲诈勒索的小事儿。”

她拿起信封,站起身来。“好吧,我和你保持联系。”我说,“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可以给我住的公寓大楼打电话,那里的女电话员会把消息转给我的。”

我们向房门走去。她一面用信封敲着自己的手指节,一面说:“你还是觉得不能告诉我爸爸——”

“我得先同他见个面。”

快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她站住了,又把照片拿出来看了看。“她的体形很美,是不是?”

“嗯——哼。”

她把身体往我这里靠了靠。“你应该看看我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可以安排一下吗?”

她忽然尖声笑起来,一条腿已经跨出房门,又转回身来冷冷地说:“你真是个冷血动物,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呢,马洛。还是我可以叫你菲尔①?”

“当然可以。”

“你可以叫我维维安。”

“谢谢你,里甘太太。”

“噢,见鬼去吧,马洛。”她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我让门关着,站在那里,手一直放在门上。我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这只手。我的脸有一点儿发烧。我走回办公桌前面,把威士忌酒放回?处,把两只酒±刷干净,收进抽屉里。

我从电话机上取下帽子,给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挂了个电话,找伯尼·奥尔斯接电话。

他已经回到他那鸽子笼里去了。“告诉你,我没有惊动那个老头儿,”他说,“管家说,他自己或者哪个女儿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这个欧文·泰勒住在车库上面,我检查了一下他的东西。父母都在衣阿华州都布克。我给那里的警察局长打了个电话,叫他去问问欧文的双亲打算怎么办。斯特恩伍德一家人会付给他们一笔钱的。”

“是自杀吗?”我问。

“说不准。他没有写下什么来。他是私自把汽车开出去的。昨天晚上除了里甘太太以外别人都在家。里甘太太同一个叫拉里·科布的花花公子到拉斯奥林达斯去了。我查对过。我认识那里一张赌桌上的侍应生。”

“你对那里的豪赌应该管一管。”我说。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别那么天真了,马洛。那孩子脑袋上的伤痕叫我很起疑。在这件事情上我想你一定能帮帮我的忙吧?”

我喜欢他这样提出问题来,我可以拒绝他而又不感到自己在说谎。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我离开了办公室。我买了三份午后出的报纸,雇了辆出租汽车,坐到法院,把我自己的汽车从停车场里取出来。几份报纸都没有登盖格的事。我又看了看他的蓝皮记事本,但是那上面的密码仍然同昨天晚上一样固执,不肯泄露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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