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09-12 14:29:17

第一个进来的警察中等年纪,脸庞瘦瘦的、带着一副永远疲倦的表情,作为警察他的个子实在太小了。他的鼻子尖尖的,有点向一边歪,似乎被人用胳膊肘撞过。他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蓝色的卷边平顶帽,帽子下露出粉笔白的头发。身穿一套暗色褐套装,手放在夹克口袋里,大拇指露在外面。

他身后便是德加莫,那大块头警察,土黄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珠,凶狠的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就是那个不许我待在阿尔莫大夫家门口的家伙。

穿制服的两个人看着小个子,举手碰了碰帽子。

“韦伯局长,尸体在地下室。被射了两枪,先前似乎有几枪没射中。死了有些时候了。这是马洛,洛杉矶来的私家侦探。除此之外我没问他什么。”

“很好,”韦伯局长利落地说。他的声音毫无疑虑,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简短地点点头,“我是韦伯局长,这是德加莫警官。我们先看看尸体。”

他向房间里面走去。德加莫看了我一眼,好像从没见过我似的,然后才尾随他而去。他们下了楼,两个巡警中年纪较大的一个也跟着一起去了。有好一会儿,那个叫埃迪的和我相互对看着。

我说:“这房子隔街正对着阿尔莫大夫家,对不对?”

他脸上毫无表情,不过来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嗯,怎样?”

“没怎样。”

他静下来。声音自底下传来,模糊不清。他竖起耳朵,用友善的口吻说:“你记得那件案子?”

“记得一点儿。”

他笑了,“他们干得真漂亮。包好藏在架子后,浴室柜子的最上层架子。没有椅子是够不着的。”

“是这么干的,我好奇为什么。”

他严肃地看着我,“是有些很好的理由,老兄,别以为没有。你跟这克里斯很熟?”

“不熟。”

“找他是为什么事?”

“我是来调查他的,你认识他?”

他摇头,“不。我只记得他是住这屋子的,那晚发现阿尔莫大夫太太死在车库。”

我说:“克里斯那时可能不住这里。”

“他住这里多久了?”

我说:“我不知道。”

“大约有一年半吧,”埃迪沉思道,“洛杉矶的报纸没报道?”

“在乡镇版有一段。”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他挠了挠耳朵,仔细听着。楼梯有脚步声传来。埃迪的脸色立刻一变,离开我,挺起身子。

韦伯局长快速走向电话,拨了号码说话。他握着话筒转头问:“这星期的法医是,阿尔?”

“是艾德·加兰德。”大个儿警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韦伯局长朝电话说:“叫艾德·加兰德马上过来,还有叫照相的人也赶过来。”

他放下电话又大声咆哮:“动过这把枪?”

我说:“我。”

他转过来,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冲着我扬起他那小而尖的下巴。他小心地用手帕拿着枪,“难道你不知道在命案现场发现的武器不可以动?”

“当然。但我拿到它时我不知道有命案。我不知道枪被使用过。它躺在楼梯那儿,我想是有人掉的。”

“听起来像真的。”韦伯局长尖酸地说,“你干这行,这种事不少吧?”

“什么事不少?”

他死盯着我不回答。

“想不想听听事情的经过?”

他像只好斗小公鸡,视着我,“你应该对我问的问题作出回答。”

我没有说话。韦伯局长转身向那两位穿制服的警察说:“你们可以回到车上,跟调度中心报告了。”

他们敬礼离去,轻轻关上门。韦伯局长直到听见车子开走,才又用阴冷峻的目光看着我。

“让我看看你的证件。”

我给了他钱包,他搜查起来。德加莫跷着腿坐着,无事地看着天花板,从口袋拿出一根火柴,嚼着末端。韦伯局长把钱包还给我。

“干你们这行的惹的麻烦不少。”

“也不一定。”我说。

他提高了嗓门,他的嗓门一直就很大,“我说你们惹了很多麻烦,就是惹了很多麻烦。但你给我听清楚,在湾城可不是你惹麻烦的地方。”

我没回答。他用食指点着我,“你从大城市来,自以为很厉害很聪明是吧?别操心,我们治得了你。我们是小地方,但该有的都有。可没有什么说关系托人那一套,我们是按规矩办事的,而且动作很快。你不用为我们操心,先生。”

“我不操心。我没什么可操心的。我只想妥妥当当地赚点小钱罢了。”

“别跟我油腔滑调的,”韦伯说,“我可不喜欢这套。”

德加莫将眼光从天花板收回来,注视着食指的指甲。他很不耐烦地说:“我说,头儿,楼下那家伙叫克里斯,他死了。我知道他一点情况,是个专爱追逐女人的家伙。”

“那又如何?”韦伯局长厉声说道,眼睛仍看着我。

“这整个布局没什么意义。”德加莫说,“你知道私家侦探是干什么的,为离婚搜集证据之类的。与其把他吓傻了,还不如听听他到底会说些什么。”

“要是我吓着他了,”韦伯局长道,“我倒是想知道,可我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走去窗户那儿,把百叶窗转动合上。透进的光线变得很幽缈。他脚跟落地沉重地走回来,一根瘦而结实的指头指着我,“说吧。”

我说:“我为洛杉矶的一个商人做事,他不能公开露面。这是他雇用我的因。一个月前他太太跑了,不久来了一封电报,证明她是与克里斯一起跑的。但我的雇主几天前在市区遇见克里斯,克里斯否认。我的雇主相信了克里斯的话,开始着急。似乎那女人挺大胆莽撞的。她也许跟一些狐群狗党在一起,也许进牢房去了。我来见克里斯,他否认跟她在一道。我半信半疑,稍后我得到可信的证据,他跟她有一晚待在圣贝纳迪诺的旅馆,据信正是她离开她本待着的山上木屋那晚。有了这些消息我又回头来找克里斯。没人应门,大门没关紧,我进来看看,发现枪,在房子里找找,发现他,就是现在那样。”

韦伯局长冷冷地说:“你无权搜寻这房子。”

“当然没有。但我也不想漏掉这机会。”

“你替他工作的人叫什么名字?”

“德雷斯·金斯利,”我给他比佛利山的住址,“他在奥利佛的特洛尔大厦管理一家化妆品公司,吉尔兰恩公司。”

韦伯局长看着德加莫,德加莫懒懒地记在一个信封上。韦伯局长转向我,说:“还有呢?”

“我上山去过那女人住过的木屋,在一个靠狮角的地方,叫小鹿湖,从圣贝纳迪诺往山里四十六英里。”

我看着德加莫。他正慢悠悠地写着什么,手停下一会儿似乎僵在半空,然后才又落回信封上继续写。

我又接着说:“大约一个月前,金斯利山上房子的管理员和他太太吵了一架,然后大家认为她走掉了。昨天她被发现淹死在湖底。”

韦伯局长几乎闭上眼,两腿抖了抖,他柔和地问:“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你在暗示有什么关联吗?”

“正巧有点关联。克里斯上过山。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关联,但我觉得最好提出来。”

德加莫坐得笔直,看着前面的地板。他的脸孔绷紧,看着比往常更凶狠。韦伯局长说:“那女人是淹死的?还是自杀?”

“自杀或被谋杀。她留下一张告别的纸条,但她的丈夫已因涉嫌被逮捕。他叫比尔·切斯,他太太叫穆里尔·切斯。”

“我不想知道这些。”韦伯局长利落地说道,“我们专注于这里所发生的事。”

“这里没事发生。”我说,看着德加莫,“我来了两次。第一次跟克里斯讲了话,毫无所获。第二次我没跟他讲话,也是毫无所获。”

韦伯局长慢慢地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你如果现在不想说,等一下也可以。你知道我一定要知道。我的问题是,你已经察看过这房子,我想一定查得彻底。你看到有什么东西让你觉得金斯利的女人来过这里?”

“这不是个好问题,这叫做目击者的结论。”

他阴地说:“我要的是答案,这不是法庭审问。”

我说:“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楼下柜子里挂的女人的衣服,据我所知是金斯利太太在圣贝纳迪诺与克里斯相会的晚上所穿的,虽然与告诉我的人讲的不是绝对吻合。一件黑白两色的衣服,以白色为主,一顶环绕着黑白带子的巴拿马草帽。”

德加莫手指啪地打了一下信封,“你干得很不错嘛。把一个女人扯进这间有谋杀案的房子,这女人又使克里斯跟她一起私奔。长官,我看我们也不用跑太远去找凶手。”

韦伯局长死盯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十足的警戒状态。他只对德加莫所说的点点头。

我说:“我看你们不是傻蛋。衣柜的衣服是裁缝师做的,很容易追查。我已经花了一个小时告诉你们了。”

韦伯局长沉静地问:“还有没有?”

在我回答前,门口一辆车停下,接着又有一辆停下。韦伯局长绕去开门。进来三个人,一个鬈发矮子,一个牛一样的男人,都带着沉重的黑皮箱。他们身后是一个穿深灰西装打黑领带的高瘦男人,眼睛明亮,可脸像扑克牌一样没有表情。

韦伯局长手指指着鬈发男人说:“布松尼,楼下浴室。我要这屋子内所有的指纹,尤其是女人的。这工作很花时间。”

“是工作我就做。”布松尼咕哝一声。他与那牛似的男人走进去,下楼。

韦伯局长对第三个人说话:“加兰德,有具尸体给你。我们下楼去看。你叫车了吗?!”

眼睛明亮的男人点了下头,在另外两个人之后与韦伯局长下楼去了。

德加莫把信封和铅笔放在一旁,漠然地瞪着我。

我说:“我是不是应该谈谈我们昨天讲的——还是要私下和解?”

“随你便,保护市民是我们的责任。”

“既然你这样讲,我想多知道一些阿尔莫家的案子。”

他慢慢地脸红,眼睛露出凶光,“你说你不认识阿尔莫家。”

“昨天我不认识,也对他一无所知。但现在我知道克里斯认识阿尔莫太太,她自杀,克里斯发现她,而且克里斯至少被怀疑勒索过阿尔莫大夫——总之是一种勒索的状况。此外,你们巡逻车里的两个小子似乎对隔街对面就是阿尔莫家的房子这件事很感兴趣,其中一个说那案子干得挺漂亮的,总之是这类的字眼。”

德加莫沉沉地说道:“我会把那两个狗畜生的警徽摘掉。他们只是在耍嘴皮,妈的没脑袋的浑蛋。”

“所以他们说的没啥可信了?”我说。

他看着烟,“什么没啥可信?”

“阿尔莫大夫谋杀了他老婆的说法,然后又费了大工夫把它遮盖掉。”

德加莫起身走向我,慢慢地说:“再说一遍。”

我重复说一遍。

他赏了我一记耳光。我的头被抽向一边,脸又热又肿。

他缓缓说道:“再说一遍。”

我重复说一遍。他又一掌打过来,又把我的头抽向另一边。

“再说一遍。”

“不了,事不过三,再说你可能打不着了。”我举起一只手揉搓着脸颊。

他站在那里,弯下腰来看着我,龇牙咧嘴的,像一只长着蓝眼珠的野兽。

“不管什么时候,你要这样跟警察讲话,你就应该知道后果。你再试试,我可就不会只是空手对付你了。”

我咬紧嘴唇,揉搓着脸颊。

“再插手我们的事,你会在巷子里醒来,一群野猫瞪着你。”

我没说话。他走开坐下,呼吸粗重。我不再揉脸,而是伸出手,慢慢把攥紧的手指扳开,让它们舒活一下。

“我会记着,”我说,“这两样都会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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