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09-12 14:23:08

等了三分钟,健身俱乐部的服务员回来了,向我点头,要我随他进去。我们上到四楼,绕过一个角落,引我到一扇半开的门前。

“先生,请往左转,请轻一些,有的会员在睡觉。”

我进了俱乐部的图书室。玻璃门后陈列着很多书,中间的长桌上摆着杂志,墙上的一盏灯照着俱乐部创办人的肖像。但这里的真正作用似乎是睡觉。敞开的书架把房间隔成许多小间,里面放着极大极柔软的高背皮椅。椅子里一些老家伙正在安静地打盹,面孔因高血压涨得通红,小的鼻孔里发出丝丝的鼾声。

我往前走了几步,轻轻地往左一转,金斯利在屋子顶端的最后一个小隔间里。他把两张椅子并排面向角落放着,其中一张上面露出他那一头黑发的大脑袋。我坐进空着的一张,很快地向他点了个头。

“小声说话,”他说,“这里是用来供午餐后休息的。什么事?我是雇用你来减少麻烦,不是来给我添麻烦的。你让我中断了一个很重要的约会。”

“我知道,”我说着,把脸凑近他,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威士忌的味道,“她开枪杀了他。”

他眼皮一跳,脸沉了下来,咬紧了牙。他叹了口气,一只大手在膝盖上搓着。

“说下去。”他很冷静地说,声音很低。

我转头看看椅背后面。离我们最近的老家伙睡得很沉,鼻孔随着呼吸呼哧呼哧的。

“克里斯家没人应门,大门微微开着。但我注意到昨天它是关紧的。我把它推开,房间里很暗,桌上有两只用过的酒±,整个房子很安静。过了一会儿,从楼梯上走下来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女人,她自称是房东法尔布鲁克太太。她戴着手套握了把枪,说是在楼梯上发现的。她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说是来收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我猜她肯定趁机会把房子里看了个遍。我从她手里把那枪弄过来,发现不久前才用过,但我没告诉她。她说克里斯不在。我想办法把她给气走了。她说不定会叫警察,但更大可能的是就这样走了,去做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忘掉这一切——除了房租。”

我停了下来。金斯利转脸向我,下颌肌肉因牙齿紧咬而鼓起,目光焦虑。

“我下了楼。那里有女人过夜的痕迹,卧室有睡衣、化妆品、香水等东西。浴室的门关着,我弄开了,地上有三个弹壳,墙上有两个弹孔,窗户上有一个。克里斯在浴缸里,光着身子,已经死了。”

“我的天!”金斯利低呼,“你的意思是昨晚有个女人跟他过夜,今天早上在浴室里把他给杀了?”

“你认为我想跟你说什么?”我问他。

“你小声点儿!”他斥道,“真是太吓人了,为什么是在浴室?”

“你自己小声点儿。”我说,“为什么不是浴室?你想得出还有哪个地方会让男人完全没有防卫?”

他说:“你并不知道是个女人杀了他。我是说,你不能确定,是不是?”

“没错,”我说,“是不确定。有可能是某个人用一把小型手枪,像女人一样随便乱开枪,打光了里面的子弹。浴室处在坡地上,外面一片空旷。在那里开枪,外面应该不容易听到。在那过夜的女人可能早就走了——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我看到的一切可以是伪造的,也可能就是你开枪打死了他。”

“我为什么要打死他?”他低声说,双手用力地捏着膝盖,“我是个文明人。”

这似乎不值得争辩。我说:“你太太有枪吗?”

他沮丧的脸面向我,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天,你不是真的这么想吧?”

“她有枪吗?”

他支支吾吾地说:“是的,她有,一支小型自动手枪。”

“是你在这里给她买的吗?”

“我——我没买。那是两年前在旧金山的一个宴会上,我从一个醉鬼手上夺来的。他拿着乱晃,以为很好玩。我就没还他。”他用力捏着下巴,手指关节都泛白了,“他大概根本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怎么弄丢的,那种醉鬼。”

“干得太好了。你认得那把枪吗?”

他半闭着眼睛想了想,手托着腮帮。我又回头看看椅子背后。一个睡着的老人打了一个响呼噜,差点把自己从椅子上震下来。他咳了几声,干瘦的手挠了挠鼻子,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块金表,眯着眼睛看了看,把表放回去,又继续睡。

我从口袋拿出那把枪放在金斯利手上,他愁苦地瞪着,慢慢地说:“我不知道,看着像,但我不能确定。”

“侧面有一组号码。”

“会去记住枪的号码。”

“希望你没有,否则我就麻烦了。”

他紧握了一下那把枪,然后把它放在身边的椅子上。

“那个卑鄙下流的东西,”他说,“肯定是他把她给甩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你是个文明人,这动机对你来说并不足,但对她倒很充分。”

“各人的动机是不一样的,”他弹了一下手指,“女人比男人容易冲动。”

“就像猫比狗更容易冲动。”

“怎么说?”

“我说是,有些女人是比有些男人冲动。如果你要说是你太太干的,我们得找出一个更恰当的动机。”

他转过头来与我对视着,神情非常严肃,嘴唇已被牙齿咬出了印子。

“这件事好像不是开玩笑的,”他说,“我们不能让警方拿到枪。克里斯特尔有许可证,枪也注册了,所以他们会知道号码,即使我不知道。我们不能让警方拿到它。”

“但法尔布鲁克太太知道枪在我这儿。”

他固执地摇摇头。“我们一定得想办法。我知道你在冒险,我不会让你白干的。如果能把这事布置得像是自杀,我会把枪放回去。但依你所说的,这不可能。”

“没错,如果那样的话,他必须是前三枪都没打中自己。但我不能掩盖一桩谋杀案,即使多加个十块钱,枪也得放回去。”

“我想的不止那数目,我想的是五百美元。”

“你究竟想用这笔钱买什么?”

他倾身凑近过来,眼光严肃而暗,但并不坚定,“克里斯的家里,除了这把枪之外,还有什么可能证实克里斯特尔最近去过?”

“一件黑白两色的衣服、一顶帽子,正像圣贝纳迪诺的服务员所形容的。可能还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东西。很肯定会有指纹。你说她没被留过指纹,但那并不表示他们不会拿着她的指纹去比对。家中卧室里到处都会有,小鹿湖的木屋也是,还有她的车。”

“我们得找到她的车——”他说,我打断他。

“那无济于事,这种地方太多了。她用什么牌子的香水?”

他一下子就会意过来,“噢——吉尔兰恩,香水中的香槟,”他木然地说,“偶尔也用香奈尔。”

“你们这种香水是什么味道?”

“一种檀香味儿。”

“卧房是有那种味道,”我说,“闻起来像便宜货,不过我不会判断。”

“便宜货?”他一下受了刺激,“我的天,便宜?我们一盎司卖三十美元呢。”

“哦,闻起来更像是三块钱一加仑。”

他重重地把手放在膝盖上,摇了摇头,“我跟你说说钱的事儿,五百美元,支票我现在就开给你。”

我任由他的话像一根沾了土的羽毛旋转着飘落在地上。身后的一个老家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浑身无力地摸索着走了出去。

金斯利阴沉地说:“我雇用你保护我远离丑闻,如果我太太需要,你也得保护她。当然,现在看来丑闻已经不可避免了,当然这不是你的错。目前事关我太太的性命,我不相信她枪杀了克里斯,我没有理由这样认为,根本没有,这只是一种感觉。她也许昨晚的确在那里,枪也可能是她的,但这不能证明就是她杀了人。她对这枪可能就跟对别的东西一样漫不经心。都可以拿得到。”

“警察可不会费工夫去证明这些。”我说,“如果是我遇见过的警察,他们会去捉拿这一号嫌疑犯,开始侦办。他们看了现场之后,你太太一定是他们想到的头号嫌疑犯。”

他双手合掌,那悲惨的样子颇有戏剧效果。生活中真实的惨剧就像演戏一样。

“我们来讨论一下重点。”我说,“那现场的布局乍看之下几乎是太完美了。她留下她穿的衣服,之前人们看见她穿过,因此可能被追查到。她把枪扔在楼梯上。很难想象她会这么笨。”

“你让我有了一些希望。”金斯利焦虑地说。

“但这都不代表什么。我们是从推测的角度来看的,但那些因为感情或怨恨而犯罪的人,通常是干了就走,什么都不顾。就目前我了解的情况来看,她是个冲动的笨女人。现场看不出有什么有计划的迹象,根本不是预谋的。即使没一件事跟你太太有关,警察也会把她跟克里斯连在一起。他们会调查他的背景、他的朋友、他的女人。她的名字必然会出现在那一串名字中。如此一来,她失踪一个月的事实会让他们兴奋得摩擦掌。另外,他们当然要追查这支枪,如果这是她的——”

他猛地伸手去抓身边椅子上的枪。

“不行。”我说,“这把枪一定得给他们。我马洛也许是个聪明人,很喜欢你,但我不会冒这个险,藏匿杀人凶器可是很严重的事。我做的事基本上是以你太太是嫌疑犯为前提的,但一切都太明显了,因此我的假设才会让人觉得是错的。”

他咕哝着松开了枪。我把枪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但马上我又抓到手中,说:“你的手帕借用一下,我不想用我的,我可能会被搜身。”

他递给我一条熨得很挺的白手帕,我小心地把枪仔细擦干净,放进口袋,把手帕还给他。

“是我的指纹没问题,但我不想有你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回去把枪放归处,通知警方。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让警察去查吧。至于我为什么会在那儿,以及在那里做什么,迟早会被发现的。最糟糕的是他们找到了她,而且证实了是她杀了他。最好的结果是他们比我先找到她,然后让我费尽心机地去证实她没有杀他。简单地说,就是证实这事是别人干的。你觉得如何?”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那五百块照给,如果你能证明克里斯特尔没有杀他。”

“我不指望赚这笔钱,”我说,“你最好能明白。弗罗姆塞特小姐跟克里斯熟不熟?我是说下班之后。”

他的脸抽筋似的一紧,放在腿上的两只手攥成了头,愣在那里不说话。

“昨天早上我问她要克里斯的地址,她看起来有点怪。”

他慢慢地叹了口气。

“就像口臭一样,”我说,“一段搞臭了的罗曼史。我这么说是不是太粗俗了?”

他鼻孔翕动,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然后舒了口气,平静地说:“她——她跟他相当熟——有段时间。在那方面,她是个任性的女孩儿。我想克里斯对女人而言,很有魅力。”

“我得找她谈谈。”

“为什么?”他简短地问道,脸颊浮起两片红晕。

“你别管。去问每个人各种问题是我的工作。”

“那就去跟她谈吧。”他说,“实际上她也认识阿尔莫一家,认识自杀了的阿尔莫太太,克里斯也认识她。这两者之间会有关联吗?”

“我不知道。你爱她,是不是?”

“如果能够,我明天就娶她。”他生硬地说。

我点点头站起来。我回头看那房间,人几乎走光了。屋子尽头还几个老家伙在打鼾,剩下的那些柔软坐椅陆续恢复了他们清醒着进来时的状。

“只有一件事,”我低头看着金斯利,“谋杀案发生后耽搁了些时间才通知警方,警察会很恼火。现在已经耽搁了,而且还得耽搁一些时间。我要再回到那里,假装是今天第一次去。我能装得出来,只要不考虑那姓法尔布鲁克的女人。”

“法尔布鲁克?”他似乎不知道我在说,“到底是?——哦,我想起来了。”

“别去想了。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们不会从她那儿听到什么的。她不是那种会自己找上门跟警方打交道的人。”

“我明白了。”

“千万别搞砸了。他们会问你话,先不告诉你克里斯死了,你知道的情况就到我跟你联络之前。千万别掉进圈套,否则我就得去蹲监狱,什么都别找了。”

“打电话给警方前,你可以从那屋子先打给我。”他合理地说。

“我知道。但我更喜欢的做法是不打。他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查打了电话。如果我从别处打电话给你,等于承认来这里见过你。”

“我懂了。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

我们握了手,我自顾自地走了,他还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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