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作者:(英)约瑟芬·铁伊    更新时间:2013-09-11 10:20:59

“我已经想了三天了,却还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除了当亨利接管伦敦塔时,男孩们是活着的。对理查所作的死刑判决极其无耻;它指控理查的部下叛国,然而他们却是正统国王的忠贞部下,为抵抗侵略者而奋战。亨利所作的每一项指控都无所不用其极想为自己脱罪,而它对理查最严厉的指控只不过是残暴独裁,提都没提到男孩的事。”

“真是匪夷所思。”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那是事实。”

“这表示在当时根本没有人那样指控他。”

“没错。”

“但是--等等。泰瑞是因为谋杀男孩而被吊死,他死前的确认罪了。等等。”他拿起奥利芬特那本书迅速地翻着找那一页。“在这里某处有一整段这么写着,一点也不神秘,就连自由女神像都知道。”

“谁?”

“你在走廊碰到的那个护士。是泰瑞杀了那两个孩子,事机败露后在临刑前他认了罪。”

“那时亨利已经接管伦敦了吗?”

“等等,这里有写。”他迅速地读过接下来的段落。“不,那是一五0二年的事。”他突然了解他刚刚说的代表了什么,并以一种全新的迷惑的声音重复着:“在──一五0二年。”

“但──但──但那是──”

“是的,接近二十年以后了。”

布兰特摸索着他的烟盒,把它拿出来,又犹豫地把它放在一边。

“想抽烟就抽吧,”葛兰特说,“我需要一杯烈酒。我的脑袋快不清楚了。我现在的感觉就好象小时候玩捉迷藏前,被人蒙了眼睛团团转一样。”

“的确,”卡拉定说。他抽出一枝烟并且点燃它。“一片黑暗,而且头晕目眩。”

他坐着凝视那些麻雀。

“四千万本教科书不可能会错吧,”葛兰特一会儿之后说。

“不会错吗?”

“会错!”

“我以前那么想,但现在不那么肯定了。”

“你这样会不会改变得太突然了点?”

“喔,因为有件事震撼了我。”

“什么事?”

“一件叫做波士顿大屠杀的小事。听过吗?”

“当然。”

“当我在大学里查资料的时候,很偶然的发现,所谓的波士顿大屠杀不过是一群暴民向一个卫兵岗哨丢石头。总共只死了四个人。而我从小听的说法却是波士顿大屠杀。我二十八吋的胸围里充斥着那样的记忆。以前我那鲜红混合着菠菜的血液,一想到无助的人民被英军夷平就会沸腾起来。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震惊,当我发现事实上不过是一场小争执,不比现在只有当地报纸会报导的,美国任何一场罢工行动中的警民冲突大多少。”

在葛兰特还没反应之前,他逆着光斜睨葛兰特,想偷看他的表情。但葛兰特却瞪着天花板,好象上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形成一样。

“那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做研究的部分原因,”卡拉定承认,他靠日座位继续盯着麻雀。

这时葛兰特伸出他的手,不发一语,卡拉定给他一枝烟,并且为他点燃。

他们在沉默中抽着烟。

葛兰特首先打断了麻雀们的表演。

“汤尼潘帝。”他说。

“那是什么?”

但葛兰特的魂似乎还在遥远的地方。

“毕竟,我自己也碰过这样的事,不是吗?”他说,不是对着卡拉定,而是对着天花板,“就是汤尼潘帝。”

“汤尼潘帝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布兰特问。“听起来好象是专利药品。你的孩子身体不适吗?小脸红扑扑,变得暴躁,容易疲劳吗?给他吃汤尼潘帝,保证药到病除。”可是葛兰特还是没有反应。“好吧,你自个儿留着汤尼潘帝吧。我不稀罕。”

“汤尼潘帝,”葛兰特说,他的声音仍像在梦游一样,“是南威尔斯的一个地方。”

“我就知道是一种药。”

“如果你到南威尔斯就会听说,在一九一O年的时候,政府派军队射杀罢工抗议的威尔许矿工。你也许会听说温斯顿.丘吉尔,当时的内政部长,得为此负责。有人会告诉你,南威尔斯永远都不会忘记汤尼潘帝!”

卡拉定收起了他无礼的气焰。

“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朗达谷有部分地方的群众失去控制,商店被劫,财产被毁。格拉马干的警察局长于是要求内政部派兵保护贵族。如果一个警察局长认为情况已经严重到得请求军队支持,内政部长是没什么选择的。但丘吉尔深怕军队面对骚乱的群众可能会擦枪走火,所以并没让部队去而改派训练有素的首都警察去,他们除了卷起的雨衣之外,什么武器也没带。军队仍被调集以防万一,不过负责和示威者谈判的是全无武装的伦敦警察。唯一的流血事件不过是有一两个人流了鼻血。内政部长为了这次『史无前例的干预』在下议院受到严厉批评。那就是汤尼潘帝。那就是叫威尔斯人、水难忘怀的血腥镇压。”

“是的,”卡拉定想了一下说,“是的,那几乎和波士顿事件一模一样。有人为了政治目的将鸡毛蒜皮的小事夸大。”

“重点不是这两件事一模一样,重点是每一个知道这是无稽之谈的人,都不加以辩驳,现在已经无法再翻案了。一个完全不实的故事渐渐变成了一则传奇,而知道它不是事实的人却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的确,非常有趣,非常。历史就是这样编造的。”

“是的,历史。”

“还是做研究好。毕竟任何一件事的真相并不在于某个人的说法,而在于当时所有的琐碎事实。报纸上的一则广告,一栋房子的出售,一枚戒指的价格。”

葛兰特继续注视着天花板,麻雀的喧闹声又日到了房间里。

“哪一点让你感到有兴趣?”葛兰特说,终于转头过去看访客的表情。

“这是头一回你看起来像个警察。”

“我感觉我是个警察,我像警察一样的思考,我问我自己每个警察侦办每个谋杀案时问的问题:谁是获益者?不过我现在才发现,说理查杀掉孩子是为了让自己的王位更稳固实在不合理。假设他杀了这两个孩子,还有这两个孩子的五个姊妹隔在他和王位之间。更别提乔治的两个孩子:那一男一女了。乔治的儿子女儿被他的继承人撇在一边;不过我想继承人是可以更改或废除什么的。如果理查登基的立场不稳,那些人都会威胁到他的王位。”

“而那些人全活着?”

“我不知道,不过我一定会查出来。男孩们的姊姊一定活着,因为她嫁给亨利成为英国皇后。”

“听着,葛兰特先生,让我和你开始查这件事吧。不看史书,也别管现代的版本,或是任何人的任何意见。事实不在人言,而在帐簿里。”

“说得好,”葛兰特恭维地说,“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一切。徒有历史的形式未必是真正的历史。真实的历史在服饰帐簿,私房钱花费,私人信件,地产记录里。如果有人,比方说,坚持胡西特女士从未怀孕生子,而你却在帐簿里发现有这么一笔:『为了吾爱在米迦勒节前夕所生之子:五码蓝色缎带,四辨士半。』那么推断这位女士在米迦勒节前夕产子就十分合理。”

“是的,我懂了。好吧,我们要从哪儿开始?”

“你是调查的人,我只不过帮你跑腿找资料。”

“研究工作者。”

“谢了,你想知道什么?”

“那么,一开始,知道该案主嫌对爱德华的死做何反应--我是指爱德华四世,未必会有重大突破,但应该是满有用的。我是说,爱德华死得突然,他的死一定让大家都蠢蠢欲动。我想知道相关人士的反应。”

“那很直接而且简单。我想你要的是他们在做什么而不是他们在想些什么。”

“是的,当然。”

“只有历史学家会告诉你他们怎么想,研究人员会告诉你他们做了什么。”

“我想知道的就是他们做了什么。我一直相信事实胜于雄辩。”

“顺便问一下,在神圣的汤玛斯爵士的版本里,理查听到他哥哥死了之后有何反应?”布兰特想知道。

“神圣的汤玛斯爵士(别名约翰.莫顿)说,理查忙着向皇后进言,叫她不要派大批的护卫去劳德洛接小王子,同时却暗中算计着在去伦敦的途中绑架孩子。”

“那么,根据圣人摩尔的说法,理查一开始就想除掉孩子啰。”

“喔,是的。”

“那么,我们应该找出,至少,谁在哪里做些什么事,看看我们能否推断出他们的动机。”

“那正是我想要的。”

“警察先生,”这个大男孩促狭地说,“十五号那晚下午五点的时候你在哪儿?”

“行得通,”葛兰特向他保证,“绝对行得通。”

“那么,我要去工作了。一找到你要的讯息我立刻就会过来。非常感谢你,葛兰特先生。这比农夫可好得多了。”

他飘然离去,走进冬日下午渐渐聚拢的薄暮中,他蓬然翻飞的大外套让他清瘦的身影增添了几分学者的气质与尊严。

葛兰特扭开他的台灯,看着光影在天花板上的样子,仿佛他从来没有看过一样。

这个大孩子轻轻松松就丢给他一个独特且引人的问题。令人意外又百思不解。

到底是什么原因当时没有人指控这个罪名呢?

亨利根本无需任何证据来证明理查必须负责。男孩是理查负责照顾的,如果在亨利接管伦敦塔的时候没找到他们,这将比单单指控他的死对头残暴不仁要强而有力得多。

葛兰特无意识地吃着他的晚餐,然而却完全食之无味。

直到亚马逊把他的餐盘拿走,亲切地说:“好哇,真是好现象。两个碎肉丸都吃得一干二净!”他才知道他刚刚是在吃饭。

接下来的一小时,他看着天花板上灯造成的光影,重新想过整个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任何微小的重要线索。

最后他全然放弃不再想这个问题。这是他的习惯,当他碰到一个无懈可击,无法立刻破解的难题就会这样。如果他把问题留待第二天解决,明天又有可能会漏掉某些层面。

他设法找一些东西好让他别去想理查的判决,结果他看到一堆待拆的信。各式各样的人寄的问候信,包括一些旧时的犯人。真正讨人喜欢的犯人都是过了时的那种,现在是愈来愈少了。他们的地位已被无礼而凶残的年轻罪犯所取代,在他们以自我为中心的灵魂里,一点人性也没有,像木偶一样的无知,像电锯一样的无情。昔日的**就像任何职业里的个人没什么两样,也不特别邪恶。安静的居家小男人,喜欢假期并关心孩子的扁桃腺;或是怪异的单身汉,对养鸟、二手书或复杂却万无一失的下注法情有独钟。老一辈的就是那样。

现代的流氓没一个会写信来说,他现在已经不干哪一个“勾当”了。这种念头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现代流氓的脑海里。

对一个卧床的人来说,写信是相当吃力的事,所以葛兰特有些踌躇。但是最上面的一封信是他表妹萝拉的笔迹,如果她完全收不到他的回信会担心的。萝拉和他小时候总是一起度过暑假,某一个在高地共度的夏季,他俩还有一点恋爱的感觉呢,这使得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打不破的关系。他最好写张便条给萝拉,告诉她他还活着。

他重读她的信,微微地笑着;仿佛听见了杜里的水声,看见了那儿的河流,他几乎可以闻到高地旷野在冬天里的那股甜冷味道,使他有那么一会儿忘了他是医院的病人,正过着不适、无聊且幽闭的生活。

派特叫我代为转达他的爱,如果他大一点或再年幼一点的话倒还可以接受。九岁的他说:“告诉亚伦,说我问(候)他。”他有一缸子他自己的发明等着你在病假的空档来看呢。最近他在学校觉得受了屈辱,因为他才刚得知苏格兰人出卖查理一世给英国人,于是决定他不要再属于这样的国家。他呢,据我了解,开始一个人抵制苏格兰的所有东西,不学历史,不唱歌,不去背这个可悲国家的地理。昨晚他上床前宣布他决定要申请当挪威的公民。

葛兰特拿起他的信纸本用铅笔写着:

最亲爱的萝拉,如果你知道理查三世并没有杀塔中王子,会不会惊讶得受不了呢?

你永远的

亚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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