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督去了一会就回来了,时间快得惊人。他看见他的神父朋友正在翻阅一些文件档案,好像是关于老拉格列先生疾恶如仇的一生的材料。
“这真是一件怪事,”警督说道,“我原想我得花上几个小时来盘问那个滑溜溜的小癞蛤蟆,因为咱们至今尚未掌握一件不利于他的证据。然而盘问才开始,那小子已经完全吓瘫了。我相信他已吓得吐了实情。”
“哦,我知道了,他吓得跟刚发现尸体躺在他旅馆里时一样,于是就下手干了那件事:把土耳其匕首伪装性地插在了尸体上,以嫁祸于那个东方的棕色脸。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除了吓坏了,这事可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他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用刀谋杀的人,我敢打赌杀个把死人都已吓得他灵魂出窍了。既然这些事与他无关,他干吗心虚得这么厉害,去干那样一件蠢事?”
“我想我必须和那个酒吧招待也谈谈。”格林伍德建议道。
“我也这么想,”布朗神父表示同意。“我不相信是旅馆里的人干的,因为这事做得太像是旅馆里的人干的了……哦,老兄,读过他们收集送来的有关拉格列的材料吗?他的一生非常有趣,我想知道是否会有人为他写传记。”
“我曾把所有可能影响类似此案的事做过记载,”警督回答说,“拉格列先生是一个鳏夫,可他的确因为妻子和一个苏格兰的地产商之间的暧昧关系发生过斗殴,当时拉格列显得非常的狂暴。他们说他恨苏格兰人,也许这就是其原因……哦,我知道你为什么又在挤眉弄眼,可能不是苏格兰人……是爱丁堡人吧?”
“也许吧,”布朗神父不置可否,“不过除了你刚讲过的原因外,他很可能的确不喜欢苏格兰人。这是件怪事,不过,所有托利党的激进分子,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们,就是那些抵制辉格党重商主义运动的人的确都不喜欢苏格兰人。科伯特不喜欢,约翰逊不喜欢,斯威夫特在一篇描述苏格兰人口音的文章中,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甚至有人说莎士比亚对苏格兰人也有偏见。但是伟人们的偏见都具有一定的原则性,我想有他们的原因吧。苏格兰人出生在一块曾经是贫瘠的农村、后来变成了富有工业区的土地上。他们能干活跃,认为自己正在把优越的北方工业文化带往南方,殊不知南方多少世纪以来就已存在有农业化文明,而他们祖先居住的土地上却没有文明,尽显乡巴佬气。好了好了,我想我们只能等待更多的这方面的信息。”
“很难想象你能从莎士比亚大师和约翰逊博士那里得到最新的信息,”警督咧嘴笑了,“说莎士比亚对苏格兰人有看法并非有确凿的证据。”
布朗神父扬起眉毛,好像一种新的想法让他吃了一惊:“嗳,怎么没有,现在我就要想起来了。从莎士比亚身上甚至可以找到更为确切的证据。他很少提到苏格兰人,但他相当喜欢嘲弄威尔士人。”
警督的眼睛搜索着朋友的脸,他觉得从那安静的表情下面捕捉到了某种警示。
“啊,除你之外,还没有人把怀疑点转移到苏格兰人身上。”
“是吗?”布朗神父带着一种宽有沉着的态度,“你昨天谈到疯子,并说只有疯子狂人能杀人得手。昨天就在这间酒吧沙龙里,我俩有幸见识了一次当今世界最大、最喧嚣、而且是最愚蠢的疯子狂人大聚会。如果说执迷于某种信念的狂人就能杀人得手,那么要在昨天包括那个穆斯林在内的那群疯子狂人中找一个凶手,我首推我的同事,戒酒主义者、尊敬的布莱斯琼牧师。正如我告诉你的,他那个可怕的牛奶杯就和那个神秘的威士忌一同放在了吧台上。”
“所以你认为和这件命案有关,”格林伍德警督迷惑地瞪大了眼睛,“我真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不是当真?”
就在警督审视着神父脸上那不可捉摸的表情时,叮叮叮……吧台里面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警督揭起吧台挡板,快步来到里间,拿起话筒。他听了一会,“啊”地叫了一声,这不是在呵斥对方,而是失去自控的惊喜;接着他更专心地听着,间或突然插上几句:“好,是的,……赶快来,如果可能把他带来,干得好!……祝贺你们。”
格林伍德警督容光焕发地回到外面休息间,端端正正地坐下,双手整齐地放在双膝上,看着他的朋友说道:
“布朗神父,你真神了,好像在其他人知道他是人之前你就知道他是凶手了。在一大堆线索当中,他既不能归为人证,也不能归为物证,只是一个混乱不解的谜;旅馆中没有人见过他,清洁小工也不敢肯定有这么一个人,他仅仅是一个影子,还是用一个多余的脏酒杯推论出来的。可我们找到了他,他就是我们想要的人。”
布朗神父忽地站立起来,像一个面临危险的人神经质地抓起了有关拉格列的文件,就是那些对于传记作家来讲至关重要的材料。他的双眼直直射向他的朋友,这让格林伍德想起他应该赶紧进一步有所说明。
“是的,我们抓到了那个快饮者。他确实很快,逃起来像水银一般。我们的人恰好在他去奥克勒钓鱼的路上堵住了他。就是他,完全正确。就是那个和拉格列妻子通奸的苏格兰土地商,也就是那个在这间酒吧里喝了威士忌,随后又乘火车去了爱丁堡的那个家伙。然而,除了你谁也没察觉到这件事。”
“呃……我的意思是……”神父语调显得有些茫然。他的话被旅馆外面传来的嘎嘎大车轧辘声所打断。两三个警察和警士进屋来,把个吧台一时挤得满满的。其中一个受到警督的邀请后坐下,一下就扑拉懒散一大堆,看上去又高兴,又疲惫。他用敬佩的眼光注视着布朗神父。
“凶手抓住了,先生,是的,抓住了。我知道他是个凶手,因为我差点没被他干掉。我以前也抓过不少凶徒,可没有一个能赶上他。他踢在我的小肚子上,腿像马蹄一样狠,还几乎从我们五个人的手中跑掉。警督先生,这次这个可真是一个杀人犯。”
“他人在哪儿?”布朗神父盯着他问道。
“铐在外面的大车里。如果你们明智的话,现在就让他呆在那里。”
布朗神父软软地瘫在了一张椅子里,手里那些被搞得皱巴巴的纸片像雪花一样散落下来,或飞或滑地铺了一地板。他的脸部,他的身体一下子软得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
“噢,噢……”他不断地重复道,看来言语不足以表达他的激动,“噢,噢,我再次成功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再次抓到了罪犯……”警督才刚开口就被神父打断了,后者的声音就像汽水瓶被打开时那样清脆。
“我的意思是这种事总是要发生。我总是竭力表达我的本意,可大家的理解总要超过我的本意。”
“究竟又怎么了?”格林伍德警督沮丧得突然大叫起来。
“哎,我说的话,”神父的声音有气无力,话本身也是无可奈何,“我说的话,大家总是超越我本身的含义去加以理解。一次我看见一面破镜子,就说道,‘出事了。’有人立即就回答了,‘是的,出事了。两个人斗殴,一个跑进了花园。’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我所不明白的是我所说的‘出事了’和他们所说的‘两个人斗殴’并非指的是同一件事呀。我敢说我懂得古老逻辑学,哦,就和这儿发生的情况一样。你们全都那么肯定抓到的这个人就是杀人犯,可我并没有说他是凶手,我只是说他是我们要的人。的确如此,我非常地需要他!我急迫地需要他!作为整个可怕谋杀案中我们尚未获得的证人。”
警察们拧紧了眉头,呆呆地望着布朗神父,像是一群听众,在辩论中跟不上突然转变了的话题。神父继续把他的分析演绎下去。
“当我首次进入那空无一人的酒吧间,或者说是沙龙的时候,我就知道太僻静是这家旅店的毛病,给人单独呆的机会太多。换句话说,就是缺乏证人。我们只知道我们进来时经理和酒吧招待都不在,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又在呢?有多大的可能能制定出一张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的时间表呢?不行,因为整个事情由于缺乏证人而无法着手。我宁愿设想在我们进入之前,有酒吧招待或是任何其他人在吧台后,否则那个苏格兰人怎么能叫上一杯威士忌呢?这人当然不是在我们之后到的。在弄确实究竟是谁、在什么具体的时间曾呆在酒吧里之前,我们不可能询问是否有人在拉格列先生的樱桃白兰地中投了毒。现在我请你们别计较刚才我跟你们打的哑谜,再去帮我一个忙。我希望你们把昨天当时在酒吧里的人都集中起来,除非那个穆斯林已经回去,否则我想全都能找到。然后去把那可怜的苏格兰人的手铐打开,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告诉我们究竟是谁给他斟上的威士忌?当时谁在吧台后?谁又在沙龙里?等等其它的情况。他是唯一可提供整个作案时间证据的人。我完全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证词。”
“可是请注意了,老兄,”格林伍德警督试图提醒道,“这样做又会把旅店的老板牵缠进来。我想你是同意经理不是凶手的。那你是指酒吧招待,还是其他什么呢?”
“我可不敢保证,”神父面部毫无表情,“我可不敢保证经理就没有问题,我也不敢保证酒吧招待没有问题。我想经理即使不是直接的谋杀者,也可能是一个阴谋的策划者之一。但有一件事我敢肯定,确实有一个独立的证人,而且他可能知道点什么。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的人尽一切的努力,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带回来的原因。”
昨天酒吧里的当事人被全部召集到了一起,神秘的苏格兰人被带到了大家的面前。确实是一个可怕的人物:高个子、红头发、一张刀斧劈成、轮廓分明的长脸;头上戴着高地人的厚呢帽,身上披着苏格兰式披风,脚下跨着沉重的大步。他态度憎恶倒是情有可原,可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属于那种不惜使用武力来拒捕的人物。说他与脾气暴烈的拉格列动过老拳一点不会让你感到意外,逮捕他的警察说他是一个典型的暴力杀人犯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阿贝尔郡一位受尊敬的农民,名叫詹姆斯·格兰特。然而不知怎么的,不仅布朗神父,就连格林伍德警督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精明人很快就相信格兰特的暴力更多是出自于无辜者的愤怒,而不是恶性的拒捕。
“格兰特先生,”格林伍德警督摒弃了多余的解释,直截了当地问道,态度彬彬有礼,“我们想从你那里得到的仅仅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证据而已。我为你所遭受的误解深表歉意,可我相信你乐意为正义效劳。我相信你是在约五时三十分,酒吧开门后进来的,而且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们想知道那时在酒吧里的是什么人,是酒吧招待、经理、还是其他人?你看看屋里的这些人,告诉我那个曾经为你服过务的招待是否在场?”
“当然在场,”格兰特狡黠的眼光扫视一遍后,露出一脸狞笑,“到哪里我都能认出他,他高大得太招人眼。这样的个子在服务员里能有多少?”
警督的眼光犀利坚定、问声不断、语气单调;神父的脸毫无表情;其他人的脸上阴云密布。酒吧招待的个子并不高,谈不上招人眼;而旅店经理毫无疑问只有一个不及格的个头。
“我们仅想让你认出那个给你敬酒的招待,”警督语气非常地平静,“我们当然知道他,只是我们想让你独立地证实一下。你是说……”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噢,他在那里,不会有错,”苏格兰人有点厌倦地说道,并用手指一指。这一指,旅行推销员中的佼佼者,高大的朱克先生蹦了起来,像头扬鼻长鸣的公象。三个警察像扑向猎物的猎狗一样,闪电般地抓住了他。
“哦,这一切都很简单,”布朗神父事后对他的警督朋友说道,“正如我告诉你的,一踏进这空旷的酒吧间,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吧台没人留神照料,你、我、任何人都可畅通无阻地掀开挡板,进入吧台,然后从容地在任何一瓶顾客将饮用的瓶中投毒。当然,真正的投毒者也许会像朱克那样,仅用下了毒的瓶子换回一个普通的瓶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成。由于朱克本来就是酒的推销员,因此,随身带瓶型号相同、又做了手脚的樱桃白兰地真是太容易了。当然,这得具备一个条件,其实是一个相当普通的条件。在酒吧里,要想在众多人喝的啤酒和威士忌中投毒几乎是很难下手的,这样会死很多人,麻烦就惹大了。但是,当某一个人因为只喝某种特殊的酒而闻名时,比如说樱桃白兰地,一种少有人喝的酒,要毒死他就像在他家里下毒一样。不同之处只是更安全一些,因为事实上所有的怀疑都会指向旅馆,或者某个和旅馆有瓜葛的人身上;即使有人意识到顾客也可能作案,但从上百个可能出入酒吧的顾客中找到凶手的确切罪证又是件谈何容易的事啊。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的最隐秘、最容易脱身的谋杀方法。”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凶手对拉格列先生下手呢?”他的朋友问道。
布朗神父站起身,表情严肃地收集起刚才因一时激动而散落在地上的纸片。
“可以提醒你注意即将发表的拉格列先生的传记吗?”神父半开玩笑地说道,“或者注意他昨天下午在这里讲的话,就在这个酒吧间里。他说他要揭露一桩有关这个旅馆经营方式的丑闻。这是校普通的旅店老板和推销员之间达成的腐败协议,老板秘密地收取好处费,推销员就可以在这一地区进行垄断的酒类销售。这家旅店酒吧连酒类公司的专卖商店也不是,却与推销员勾结,尽干着损害顾客利益的事情。如被拉格列先生揭露出来,这可是件违法的事情。于是,当酒吧和往常一样空旷时,足智多谋的朱克就抓紧时间进来换了瓶子。不巧那位穿披风的苏格兰人匆匆闯进来要喝威士忌。朱克知道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装成酒吧招待,为顾客斟酒。幸好格兰特先生仅仅是进来‘快饮一杯’。”
“如果从一开始你就从这空酒吧里嗅出点什么异味,我以为你有十分敏锐的嗅觉,”格林伍德警督评论道,“一开始你就怀疑到朱克吗?”
“哦,他听起来很阔气,”布朗神父含糊其词地说道,“你知道那种声音。当时我就问自己那人干吗这么阔气,而其他诚实的君子们都还很寒酸。后来看见他胸前那个亮闪闪的大号胸针时,我想我就知道这人是一个骗子。”
“你说那胸针是个假货?”格林伍德警督怀疑地问道。
“哦,不,正因为它是个地道的真东西。”布朗神父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