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在场大多数人的预料,事端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当然除非你真正地了解拉格列先生的个性,否则不可能理解眼前的变化。那个红脸怪绅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站起身来,好像刚才发生的事仅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精彩的玩笑。他似乎已经忘了那些尖刻和激烈的谩骂;对那个想坏他性命的东方怪客采取了仁慈之举,哈哈地一笑了之。
“不中用的眼力,”他轻松地说道,“二十年才遇到一个你这种人!”
“不起诉他吗,先生?”格林伍德警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起诉他?当然不。如果他能喝酒的话,我情愿请他喝上杯啤酒。我没有权利侮辱他的宗教。倒是但愿上帝能赐予你们这帮卑鄙小人以杀人的胆子。我也不会开口辱骂你们的宗教,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宗教,不过我倒会开口诅咒你们的其他一切——甚至你们的啤酒。”
“现在他称我们大家为卑鄙小人了,”布朗神父对格林伍德警督说道,“看来,宁静与和谐又恢复了。但愿那位戒酒主义牧师死在他朋友的刀下,这场麻烦全是由他而起的。”
神父说话之间,屋里的那伙人开始离散。旅店努力清理出了一间商务室,于是那群旅行推销员一哄而去。吧台招待员用托盘新装了一轮酒,尾随他们去了。布朗神父站起来,双眼凝视着留在吧台上的玻璃杯。他马上就认出了那个惹出麻烦的牛奶杯子和一个刚装过威士忌的玻璃杯。神父一回头,正好看见东西方的两个古怪人物正在相互告别。拉格列先生仍然非常的宽宏,而东方怪人却具有某种阴沉和邪乎,也许穆斯林都看上去如此。无论怎样,他离开时还是仪态庄重地向拉格列先生鞠了一躬,算是和解的表示吧。总之,一切都暗示麻烦确已结束。
然而,至少对于布朗神父亲说,怎样回忆和理解两个争斗者之间彬彬有礼的最后和解是至关重要的,因为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大清早,布朗神父下楼去街区主持早弥撒时,发现具有东方装饰韵味的长吧台被晨曦的白色死光所笼罩。死光中一切细节都清晰可辨。其中之一就是蜷曲在角落里的拉格列先生的尸体,一把笨重的带弯柄的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
布朗神父轻手轻脚地又回到楼上,唤来了他的警督朋友。两人站在尸体旁,屋里没有任何其他人。
“我们既不能凭空设想,也不能回避明显的事实。”沉默了一会后格林伍德说道,“我想你还记得昨天下午我跟你说的事。太奇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昨天下午就对你说了。”
“我知道,”神父边说边点头,瞪着像猫头鹰一样的眼睛。
“我当时就说过,”格林伍德警督评论道,“一种我们无法阻止的谋杀就是宗教疯子干的。也许那个棕脸的家伙以为如果他因此被吊死,就会因捍卫了穆罕默德的荣誉而直接升入天堂。”
“当然有这种可能,”神父表示同意,“所以说我们的穆斯林朋友杀了他是有道理的。可以说目前我们还不知道有任何其他人有要杀他的动机。可是……可是我在想……”神父的圆脸突然变得茫然所失,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怎么了?”警督问道。
“呃……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荒唐,”神父的声音显得十分没有把握,“可我在想……我在想,从某种程度上讲,谁插了这一刀并不重要。”
“你这是新的道德观,还是诡辩术?”他的朋友问道,“用模棱两可的观点来解释谋杀?”
“我并不是说谁杀害了他不重要,”神父解释道,“当然,刺他的人可能是杀害他的人,但是,也可能是个截然不同的人干的。无论怎样,下手的时间完全不同。我猜你想验证刀柄上的指纹,不过,别对指纹太在意。我的判断是其他人因其它的愿因把刀插在了这老家伙的身上,没有什么发人深省的原因。当然这与谋杀大有区别,在找出原因之前,你还得对他多插几刀。”
“你的意思——”警督认真地打量起神父来。
“我的意思是解剖,找出真正的死因。”
“我相信你是对的,”警督说道,“关于插进这把刀的问题,不管怎样,我们必须等法医来判断。不过我十分清楚他会赞成你的看法。伤口没有足够的血,尸体都冷了几个小时后刀才插进去的。可是为了什么呢?”
“可能是想嫁祸于那个穆斯林,”布朗神父回答说。“非常卑鄙,我承认,但是不一定就是谋杀。我猜想这儿有人试图想掩盖什么,虽然他们不一定就是凶手。”
“我还没跟上你的思路,”格林伍德警督承认道,“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昨天我说过,就在我首次进入这间可怕的沙龙时,我说在这里要杀个把人很容易。虽然你以为我考虑的是所有的那些愚蠢的武器,其实并不是这样,我想的完全不同。”
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警督和他的朋友对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进行了彻底地研究,包括那些分配饮料的方式、洗过和没洗过的杯子、每一个参与者和那些明显的未参与者等等细节。可以猜想他们的设想是如果一个人中了毒,那么从其余的三十个人身上会查到证据或线索。似乎可以肯定,任何人要想进入旅店都得通过连接酒吧的大门,其它入口都因工程需要被堵死了。大门外有一个打扫台阶的小工,可他什么也讲不清。当裹绿头巾的土耳其人和禁酒主义牧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来之前,除了旅行推销员们为了他们所谓的‘快饮一杯’进来过外,似乎一直就没有什么顾客。而这伙推销员似乎像大诗人华兹华斯诗中的云一样,总是一起出现,一起消失。在谈到他们中是否有一人拖拉在了大伙的后面,最后被看见从门前的台阶上出来,门外的清洁小工与里面的店员的说法总不一致。不过经理和吧台招待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声称很了解这些旅行推销员,对他们的集体行动毫不怀疑。冲突发生的当时他们都站在沙龙里,只是他们那自命不凡的领袖朱克先生和布莱斯琼牧师之间有点小小的不快。后来他们也目睹了阿克巴先生和拉格列先生之间突发的争执。随后当听说商务室被腾空了,他们便转移了过去。饮料也像战利品似的随他们一起送进了商务室。
“哎,能提供线索的东西的确太少,”格林伍德警督说道,“那些尽职尽责的招待员们像平时一样清洗了所有的杯子,包括老拉格列的杯子。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卓有成效的工作,我们侦探的破案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了。”
“我知道,”布朗神父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曲扭的微笑,“我有时在想是罪犯们发明了卫生学,还是卫生学的改革派发明了犯罪?哼,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起来的确像这么一回事。大家都在谈论那些污秽的地下室和罪犯猖獗的平民区。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称那些地方犯罪猖獗并不仅仅因为有人犯了罪,而是因为犯罪事实被大量地发现了。而在那些整整洁洁、一尘不染的地方,地上没有脚印,杯中没有含毒的残酒,善良的招待员洗去了所有可能留下的凶杀痕迹,在这里,罪恶才能真正的无法无天。这才会有杀害六个妻子并焚尸灭迹的滔天罪行。归结到底,都是因为没有留下一点发人深省的污迹。对不起,我是否有一点过于冲动?不过请注意,我记得有一个杯子,毫无疑问它已经被揩擦干净了,可我想对它多做一点了解。”
“你是指拉格列的杯子?”
“不,我是指那个没有人的杯子,”布朗神父回答说,“它放在牛奶杯的旁边,里面还剩有一两英寸的威士忌。哦,你我都不喝威士忌。我碰巧记得旅店经理在受到朱克先生款待时喝了几滴杜松子酒。但愿你不会认为我们那位裹绿头巾的穆斯林是个威士忌的酗酒者,也不会认为布莱斯琼牧师在无意中把威士忌和牛奶混在了一起。”
“推销员中的大多数都喝威士忌,”警督说道,“他们通常如此。”
“是的,”神父同意道,“但是他们会看着自己的杯子被斟满。叫人小心翼翼地送进他们的房间,可这一杯却留下了。”
“我想是因为偶然被忘了,”警督显然怀疑神父的判断,“可能到房间里后又让人送了一杯。”
布朗神父摇了摇头说道:“那你得了解他们属于哪一类人。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人称他们为俗人,有人把他们当下人,不过这些都具有感**彩。我倒乐意说他们主要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们中有许多好人,愿意回到妻儿身边;但他们中间可能也不乏恶棍,也许有的曾有过几房妻妾,甚至还谋杀了几个,可他们中的大多数头脑很简单。注意了,牛津大学的教授讲师喝酒比这种人放得开得多。而这类人喝得不多,饮酒行乐之时仍然保持清醒,什么事情也别想逃过他们的眼睛。你没注意到一点小事也会让他们喋喋不休。斟啤酒时泡沫溢了出来,他们的废话也就滔滔不绝,必定要说,‘嗳,住手,小姐!’或者‘为我斟得更满些,行吗?’我现在要说的是:如果他们中有五个愉快地聚在商务室里,而面前只摆了四杯酒,第五个人竟会悄悄地不提出抗议?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这个人会大声嚷嚷,其他人会大声嚷嚷,才不会像其他阶层的英国人,静静地等到酒被端上为止。酒吧里会充满杂声,如:‘怎么,看不起我?’‘你瞧,乔治,难道我加入了戒酒团?’‘乔治,他们没把我当成滴酒不沾的穆斯林吧?’等等。但是昨天吧台招待没听到任何这样的抱怨。我敢肯定,那杯留下的威士忌是被另一个人喝过的,一个我们还没想到的人。”
“可是你能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吗?”警督问道。
“不能只是因为经理和酒吧侍者不愿意说有过这样一个人,你就排除了那确实独立存在的证据,那个在外面打扫台阶的清洁小工所提供的证据。他说有一个人很快进来又出去了,很可能是推销员,一个实际上并没有随其他推销员一起的人。旅店经理和那个酒吧侍者没有看见他,或者说大家都没看见他。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居然从吧台要了杯威士忌。为了方便起见,我们不妨暂时称他为‘快饮者’。你知道我并不常常干预你的工作,因为我知道你比我做得更好,或者说比我想做的干得更好。我可是从未干过组织警力破案、追捕罪犯或其它诸如此类的工作,但是现在,我平生首次想这样去试试。我要他们找到那个‘快饮者’,让整个国内的警察力量布下天罗地网,找到那个‘快饮者’,因为他是我们需要的人。”
格林伍德警督沮丧地摊开了双手,问道:“除了动作快以外,有相貌、体形或者任何肉眼可见的特征吗?”
“他穿着苏格兰式的披风,”神父说道,“而且他告诉门口那个清洁工他必须在第二天早上赶到爱丁堡。这就是那小工记得的一切。可我知道,你局子里的人也破过比这线索更少的案子。”
“你好像对于这件案子特别的**。”警督的表情十分的迷茫。
布朗神父看上去也很茫然,拧紧了眉头坐在那里,好像在深思,之后他突然开口道:
“你知道,这事很容易被误解。所有的人都很重要,你重要,我也重要。这就是神学中最难说服人的地方。”
警督不解地瞪眼望着他。神父接着又解释道:
“我们的存在对上帝来讲是重要的,可这是为什么只有上帝才清楚。也许这解释了该有警察存在的唯一原因。”布朗神父的话看来并没有启迪警督对于自己存在的重要性。“你难道不明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法律确实是正确的。如果所有的生命都重要,那么所有的谋杀案也都同样的重要。既然上帝如此神秘地创造了生命,我们的生命当然就不能不明不白地消失。然而——”
他最后一句话讲得很干脆,如同一个脑袋中有了新决定的人。
“你总是告诉我局子里这件或那件案子很重要,然而,一旦走出了那神秘的平等水准,我就看不出那些案子中的大多数有什么重要。作为一个普通实际的凡人,怎样理解你所说的重要性?我必须先意识到被杀害的是总理大臣。作为一个普通实际的凡人,我压根儿就不认为总理大臣重要。从人类生存的重要性这点而言,我应该说他几乎压根儿就很渺小。如果明天他或者其他的官方重要人物被杀死,你以为就不会有另外的人取而代之?警察照样会搜查每条大街小巷,政府照样会许诺说事件会受到严肃的处理。我甚至说现代社会的主宰者也并不重要,报张杂志上经常读到的所谓社会名流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讲到这里,布朗神父站起身来,轻轻地敲击了一下桌子,这可是他少有的几个动作之一。他的声音变激昂了。
“但是拉格列先生确实重要。他是咱们英国能构成拯救不列颠伟大阵线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英国正在堕落,朝着商业化的沼泽直线滑去。而拉格列这些人像是路旁被人忽略、嘲弄的路标,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之中,但他们指出了解脱的方向。这些人当中有《格利弗游记》的作者斯威夫特、撰写英国第一部词典的约翰逊博士和社会现象抨击书籍《乡下行》的作者威廉·科伯特,一位老道的记者。除了粗暴无礼的名声外,他们具有一切美德,受到朋友们的爱戴,他们的确值得被爱。你没看见那具有狮子般勇气的老拉格列站起身来,像斗士一般原谅了他的敌人?他确实恰到好处地体现了那位戒酒主义牧师所说的,为我们基督徒树立了榜样,是基督教品行的典范。当有人秘密无耻地杀害了这样一个人,那么我认为此案很重要,重要到了任何可尊敬的公民都可以利用一下现代警察机构……哦,别提了。仅此一次,我真的需要你们的帮助。”
从那时刻开始算起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那个小个子的布朗神父亲自督战,指挥着整个皇家警察机构和人员进行侦破工作,就像当年的拿破仑指挥着整个欧洲战争机器在各条战线上决战一样。警察局和邮局彻夜地工作,交通被中断、通讯被窃听检查、到处有询问调查,务必要追查出那个飘忽不定、既无特征、又无姓名,仅只穿了件披风,持有张爱丁堡车票的鬼影。
当然,与此同时,其它的调查线索也不应被忽略。正式的尸解报告还未出来,可大家似乎都肯定这是一桩投毒杀人案。这样,最初的怀疑自然就落在了樱桃白兰地上,从而自然又怀疑到那家旅馆。
“最可能就是旅馆经理,”格林伍德警督粗声嘎气地说。“我看他就像条讨厌的小毛虫,当然也可能和那个整天绷着脸的吧台招待有关。拉格列先生可能因脾气火暴和他有过口角,虽然事后拉格列总是宽宏大量,但是毕竟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主要责任应该落在经理身上,因此他是主要的嫌疑对象。”
“哦,我知道主要嫌疑在他身上,”布朗神父说道,“可那就是我不怀疑他的原因。你瞧,我宁愿设想已有人知道旅馆经理会成为首要的嫌疑犯。这就是当初我为什么告诉你说在这家旅馆里杀人很容易的原因……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去查查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