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在舞台上紧张地进行,但剧院经理曼德维尔却被谋杀于自己的办公室。布朗神父知道演员们都不具备作案的时间,同时,他也打听到经理最近绯闻沸扬,彩排开始前还同“情人”大吵于办公室,但……
剧场经理马登·曼德维尔先生正急匆匆地走在布景后面,确切地说,应该是在布景下面的走廊里。他衣着华丽、喜庆,也许过度喜庆了点。领口上的花喜庆,锃光瓦亮的鞋喜庆,可他脸上却一点也不喜庆。曼德维尔是个高大粗壮、眉毛黝黑的男人。此刻,他的眉毛显得尤其黑。当然,处于他这种地位的男人,不管怎样,都有成堆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麻烦事要处理。他讨厌走在这堆满童话布景的走廊里。自打从这些受人欢迎的儿童话剧起家后,曼德维尔就把钱都投到严肃的古典剧上。为此,他损失了一大笔钱。所以,当看到“蓝胡子的蓝宝石宫殿”里的蓝宝石大门,或是靠在墙角的“金色魔力橘子林”的布景上挂满蜘蛛网,留着一个个被老鼠啃的小洞,这些童话仙境都会使我们回到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但这些并没给马登先生带来一丝一毫的欣慰。他没在赔钱的地方停下来哭泣,也没空去幻想“‘彼德·潘’的乐园。”他正要赶着去解决一个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这类问题在布景后的演艺圈里随时会发生,但也要认真对待才行。天才的意大利女演员马罗妮小姐当天下午就要彩排,在当晚即将上演的一出戏里担当重要角色。可在这关键时刻,她却突然粗暴地罢演。马登先生还没见到那位烦人的小姐。她把自己锁进化妆室,用门挡住外面的世界。看来,马登先生目前还见不着她。作为一个英国人,马登·曼德维尔先生对此完全可以理解。他轻声骂道:“外国人都是疯子。”可想起自己有幸居住在这个世上唯一有理智的岛上,这并没像“魔树林”的记忆使他感到欣慰。所有这些事情,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都让人厌烦。但是,如果细心一点,你会发觉,马登先生除了感到厌烦外,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如果一个人又胖又有钱还会让人觉得他憔悴的话,马登先生就会是这么一种人。他面部丰满,但眼窝深陷;他的嘴老是动着,好像要把那缕很短,根本咬不着的胡子咬住似的。他像个初期瘾君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是有道理的。你会觉得毒品不是悲剧的起因,而悲剧才是毒品的原由。不管马登先生内心深处有什么秘密,看来那秘密就藏在这放布景走廊的黑暗尽头,那里有他的小书房。此刻,他正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他终于来到马罗妮小姐的化妆室。
无论怎样,生意得归生意。马登先生来到走廊的另一头。这里,马罗妮小姐房间的深绿色大门仍然拒绝着外界。一群演员和其他有关人员已经站在门前,讨论着,商量着。有人已经想要撞门了。人群中,有一个人至少已经很有名气。许多人家的壁炉台上挂着他的照片,相册中有他的签名照片。罗曼·莱特虽然是在一个地方性老式剧团里担任角色,并被称为第一无台词男角,但他的确有发展前途。他长相英俊,尖下巴,金色的头发盖在额头上,使他看上去很像古罗马皇帝尼禄,这跟他轻狂的举止一点也不相称。人群中有个叫拉夫·兰德尔的,经常扮演老人。他有一张幽默的瘦长脸,由于经常刮胡子而有些泛蓝,还因为经常化妆的缘故,失去了光泽。还有曼德维尔剧院的第二无台词男角,一个黑皮肤、鬈发的青年,脸形像犹太人,名叫阿伯努·弗农。他打扮得像查尔士王朝的朋友,还不算过时。
人群里还有马登·曼德维尔先生妻子的女佣,一个看上去粗壮、头发整齐、面无表情的女人。碰巧,曼德维尔的妻子也在人群里。她文静、不爱出风头,苍白的脸显得很安详,而又不失古典的匀称、朴素美。可由于她双眼暗淡无光,淡黄色的头发又简单地梳在两边,像中古的圣母画像,所以她的脸色就更显得更加苍白。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她从前还是演易卜生剧和学术剧的严肃而成功的演员,可她丈夫对问题剧才不关心呢。此刻,曼德维尔更关心怎么把那外国女演员从锁着的房间里弄出来。这可要点“隐身女人”中的诡计。
“她还在里面?”他没向妻子,而是向她的女佣问道。
“还在呐,先生。”叫桑滋太太的女人忧郁地回答。
“我们开始有些担心,”老兰德尔说,“她好像有点精神混乱,我们担心她会跟自己过不去。”
“见鬼,”曼德维尔简单地说,“广告就好,可我们不要那种广告。这儿没她的朋友吗?就没人能对她起点影响吗?”
“贾维斯认为唯一能掌握她的人是她的神父,”兰德尔说:“如果她真要是在衣帽钩上上吊的话,我看神父最好还是来这儿。贾维斯已经找他去了……这不,他们来了。”
舞台下面的走道上又多了两个人:一个是艾斯通·贾维斯。他是个快乐的家伙,经常演些恶棍之类的角色。在今天这出戏里,他改演一个鬈发小伙子。另一个又矮又胖、浑身上下穿着黑教士服的人就是街那边教堂的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显得很随便。无论他的这个教徒该叫做害群之马还是迷途羔羊,他都觉得叫他来说服她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对自杀的猜测并不在意。
“我看,她这样发脾气是有原因的”,他说,“有谁知道吗?”
老演员兰德尔说:“我敢说,是对角色不满意。”
“这些演员就爱这样,”曼德维尔先生咆哮着说:“我想,角色都是我妻子安排的。”
“我只能说,我已经给了她最好的角色。”曼德维尔太太有气无力地说,“一个漂亮的女主角,在鲜花和欢呼声中嫁给英俊的男主角。这难道不是女演员们争着演的角色吗?像我这般年纪的女人,自然只能演可敬的主妇之类的,我一直小心地把自己限制在这类角色上。”
“不管怎么说,现在很难再换角色了。”兰德尔说道。
罗曼·莱特坚决地说:“肯定不能换。怎么,我还不满我的角色呢,我也不想演的——但是,无论如何,都太迟了。”
不知什么时候,布朗神父已经站在房门口,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没声音了吗?”剧场经理紧张地问,“你看她不会结果自己了吧?”
“有点儿响动。”布朗神父平静地说,“从声音上,我猜她在用脚弄破窗户玻璃或是镜子什么的。目前,她还不会毁掉自己。用脚踩碎镜子可不会是自杀的前奏。如果她是德国人,在静静地思考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或是世间忧愁,我会想尽办法把门弄开。那些意大利人才不会轻生呢。他们绝不会一怒之下自杀的。其他人,也许……对……可能……最好是防着她突然冲出来。”
“这么说,你不想破门喽?”曼德维尔问。
“如果你还想要她演戏,就别破门。”布朗神父答,“如果那样,她会更来劲,把屋顶给你掀开。你如果不理她,她的好奇心反而会使她出来。我要是你,我会叫人守在门口,等上一二个小时。”
“如果这样,”曼德维尔说,“我们就只好排演没她的那场戏。我妻子一会儿负责弄好布景。无论如何,第四场才是重头戏。大家最好马上开干。”
“不用穿戏服。”曼德维尔太太吩咐大家。
莱特说:“好,当然不穿戏服。我希望那倒霉时代的服装别这么复杂。”
“今天排演什么戏?”神父有些好奇。
“《造谣学校》,”曼德维尔先生说,“这是阳春白雪。我要的是戏,而我妻子却喜欢她所谓的古典喜剧。真是古典多于喜剧的见解。”
这时,看门老人山姆蹒跚地走到经理这里,递上一张名片,说是玛丽安·马顿夫人求见。剧场经理走开了,布朗神父仍然朝经理夫人那边看着,发现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很难被人察觉的微笑。
布朗神父和贾维斯一块走着。贾维斯与神父是朋友,有着共同的信仰,这在演员中并非少见。就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听到曼德维尔夫人吩咐桑滋太太守在马罗妮小姐的门口。
“她以前是个很有学识的女人,”贾维斯告诉神父,“嫁给曼德维尔这种粗人,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她对戏剧有很深刻的见解。可是,她还是说服不了她的老板和主人。你可知道,他当初是要她演童话剧中的男童的。他承认她很有天赋,可又认为童话剧更赚钱。这下你知道他的心理了吧?她从不抱怨。有一次她对我说:‘抱怨换回的只能是别人的抱怨。沉默才会使我们坚强。’如果她嫁个能理解自己的男人,可能会成为当今最优秀的演员。真的,尖锐的评论家至今看好她。只可惜,她嫁了这么个男人。”
贾维斯指指曼德维尔的身影。此时,他正站在门厅那里,背对着他们,和夫人们说着话。玛丽安夫人身材修长,举止缓慢而优雅。她穿着漂亮、带有古埃及风格的流行服装。她的黑发剪得很短、很平,看上去像戴着头盔。她的双唇突出,唇彩很艳,这更使她显出蔑视一切的神情。她的同伴叫特丽萨·托尔布特,是个活泼的女人。她长像很丑,染着灰色头发。当玛丽安懒得开口时,她却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在两位男士走过时,玛丽安女士才最后打起精神,说:
“看戏多枯燥乏味呵。我还从来没看过不穿戏服的排练。也许有点傻,不过,现如今新奇的东西太少了。”
“你瞧,曼德维尔先生,”托尔布特固执地推推他的手臂说,“你得让我们看看这场排演。今晚的演出我们不能来,也不想来。我们就想看看演员不穿戏服的滑稽样子。”
“好吧,如果你们实在要看,我可以给你们安排一个包厢。”曼德维尔很快答道:“女士们,请这边走。”说完,他就领着她们走上另一条通道。
“我真搞不懂。”贾维斯深思地说,“曼德维尔居然会喜欢这种女人。”
“那么说,你肯定曼德维尔是喜欢她喽?”布朗神父问。
“曼德维尔真是个谜。”贾维斯一本正经地说,“是呵,我知道,他跟皮卡迪利大街上那些俗气的家伙没什么两样。不过,他真的难以捉摸。他心里有鬼,生活中有阴影。我猜,这都要怪他那些风流韵事,而不能怪他可怜的受冷落的妻子。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可能还很复杂。实际上,我碰巧比别人多知道一点。我是偶然撞见的。不过,我还是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望望门厅四周,确信没有别人,才降低声音说:“我愿意讲给你听听,因为你能保守秘密。那天,我真是吃了一惊。后来又遇过好几次。你知道,曼德维尔在走廊那端的小房间里工作,就在舞台下面。我不止一次在人们都以为他一个人在的时候经过那里。还有,我还分析过我们剧团的女人,可能跟他有关系的女人,在场或不在场的。”
“所有的女人?”布朗神父问道。
“有个女人跟他在一起,”贾维斯几乎在耳语,“有个女人经常来找他。一个我们谁都不认识的女人。我甚至想不出她是怎么进来的,因为她不可能从下面的走道走到大门口。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戴面纱、穿袍子的身影像鬼一样从剧院后面消失在暮色中。但那不可能是鬼。我认为她还不是什么普通的相好,我看她不是在调情,而是在勒索。”
“你怎么会这么想?”神父问。
贾维斯变得更加严肃,他说:“有一次,我听见他们在争吵。那陌生女人用生硬、威胁的声音说了五个字:我是你妻子。”
“那么说,你认为曼德维尔犯了重婚罪?”布朗神父陷入沉思。他说,“重婚和勒索经常相伴而行。她也许在恐吓,也许她疯了。搞戏剧的人都是些偏执狂。可能你是对的。但我不敢这么快下结论……说起搞戏剧的人,排演不是已经开始了吗?你不也是个演员吗?”
“这场戏里没我。”贾维斯笑笑,说,“你知道,在你的意大利朋友恢复理智之前,他们只能排这场戏。”
“说起我的意大利朋友,我想知道她的理智恢复没有。”神父说道。
“你如果想知道,我们可以回去看看。”说着,他们已经走下舞台,来到走廊里。走廊一头是曼德维尔的书房,另一头是辛格罗拉·马罗妮的化妆室。她的门仍然紧闭,桑滋太太严肃地像尊木偶,坐在外面。
在走廊这头,他们隐隐约约看到演员们正从舞台的楼梯上台。弗农和老兰德尔走在前面。他们很快爬上楼梯。而曼德维尔夫人却以她那安详的高贵风度,不紧不慢地走着。罗曼·莱特借故停下来跟她说着什么。神父他们经过时,无意中刚好听见几句。
“我给你说过,有个女人来找过他。”莱特生气地说。
“嘘!你别这样。记住,他还是我丈夫。”那女人清楚地说道。
“希望天主能让我忘掉这一切,亲爱的。”莱特说完就跑上舞台去了。
那女人仍旧面色苍白,安详地跟在他后面,在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还有人知道这件事,”神父轻声说,“可这关我们什么事呵。”
“是呵,”贾维斯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人们都知道,但又没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来到走廊的另一头,严厉的女仆正守在那意大利女人的门口。
“她还没出来呐。”那女人慢腾腾地说,“她还活着。我听见她走来走去的,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
“夫人,您知道曼德维尔先生刚才去哪儿了?”布朗神父突然很有礼貌地问。
她很快回答说:“我知道。一两分钟前,我看见他进了书房,就在排演开始前一会儿。他可能还在里头,因为我还没见他出来。”
“你是说,他的书房里再没有其它出口喽?”布朗神父很随便地说道,“不管辛格罗拉怎么耍脾气,排练还是开始了。”
贾维斯沉默了一会儿,说:“没错。我都听得见台上的声音。老兰德尔的声音很吸引人。”
他俩侧耳倾听着。演员们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传到走廊里。他俩正要恢复常态,重新开始谈话,却听到另一个声音。这声音很沉闷,像一件重物倒地的声音。它来自马登·曼德维尔先生的书房。
布朗神父像支离弦之箭,冲到书房。他想弄开房门。贾维斯这才回过神跟过来。
“门锁着,”神父转身对他说着,脸色有些发白,“我们只有破门而入了。”
“你是说,那个神秘女人又来了?”贾维斯有些紧张,他说:“你觉得……这……很严重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些门闩的结构我很熟悉,兴许我能打开房门。”
他跪下身子,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长刀,摆弄一阵后,经理书房的门被打开了。他们首先发现,房间里没有其它出口,甚至连个窗户都没有,只有一盏大台灯摆在桌子上。接着,他们看见曼德维尔脸朝下倒在屋子中央。在不自然的台灯灯光下,鲜血像条赤练蛇,不祥地从他脸下流出来。
他俩互相看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贾维斯才回过神来,他松了口长气,说:
“那陌生女人怎么进来就会怎么出去。”
“对那陌生女人,我们也许想得过多了。”布朗神父说:“在这剧场里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发生,我简直都想忘掉一些。”
“怎么?你指的是什么?”他的朋友连忙问。
神父说:“许多事情。比如,还有一扇锁着的门。”
贾维斯盯着他说:“可另一扇门确实是锁着的。”
“可你还是忽略了它。”布朗神父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若有所思地说:
“那位桑滋太太真是个阴沉古怪的女人。”
另一位降低声音说:“你的意思是她在说谎,那意大利女人其实出来了?”
“不,”布朗神父平静地说,“我只是在作客观的性格分析。”
贾维斯提高嗓门说:“你不会认为这是桑滋太太干的吧?”
“我刚才并非真是在对她作性格分析。”布朗神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