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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G·K·切斯特顿    更新时间:2013-09-09 16:12:38

普林根疑虑重重地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作一些调查,你能给他家挂个电话吗?看看他是不是已回家了。”

“我认为他不会接电话,”欧蓬兆教授心不在焉地说,“他住在哈姆普斯特路的什么地方,我想,如果他的家人或朋友找不到他的话,他们会来这儿询问的。”

“如果警察要求的话,我们能作一些描述吗?”

“警察!”教授从沉思冥想中惊醒过来,“描述……,嗯,除了那副圆眼镜外,他看起来大概和所有的人一样可怕,一个脸颊刮得干干净净的人。但是如果警察来查看的话……,唉,我们该怎样处理这件该死的事呢?”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普林根一脸坚定地说,“我要把这本书直接送到它的主人亨克大夫手中,问问他这个魔鬼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就去,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之后我马上就回来告诉你结果。”

“哦,那太好了。”教授赞同道,然后疲惫地坐了下来,也许普林根先生的话替他卸下了重负。直到这个教士的脚步声消失很久了,教授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昏昏欲睡地盯着面前的空位子。

当同样轻快的脚步声再次回响在走廊上时,教授依然姿势不变地坐在原处。教士空着手走进来,看了教授一眼,这使教授恢复了信心。

“亨克大夫把书留了下来,他想考虑对策,”普林根谨慎地说,“一个小时后他会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他的决定。他特别希望这一次你能与我同去,教授。”

教授继续着他的沉默,然后又突如其来地说,“这个魔鬼是谁,是亨克大夫?”

“听口气,你好像认为他就是魔鬼,”普林根微微笑着,“我喜欢别人这么想,在处理这类事上,他享有与你相当的声望。不过这些荣誉多半都是他在印度时赢得的。他在那里研究什么幻术,但也许他对这里的情况不太了解。他个子矮小,皮肤黄黑,还跛着一条腿。疑神疑鬼是他的特点,不过,处理起这类事来他倒好像颇有一些经验。到如今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除非是那个可能知道这些怪事真相的人自己出了问题。”

教授心情沉重地站起来给布朗神父挂电话,把约定的共进午餐改为晚餐,这样他才可能腾出空来,抽身去见那位安哥拉印第安人医生。打完电话,他又重新坐下,燃起一支雪茄,再次陷入那种莫测高深的沉思中。

晚餐时分,布朗神父如约赶到饭店。他在前厅坐下,细心地打量着四周的镜子和郁郁葱葱的盆栽棕榈科植物,双脚交替地轻轻踏着脚后跟。

他已经知道了欧蓬兆教授下午的约会。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雷雨将近,黑压压地笼罩着玻璃和那些绿色植物,好像预示着会发生什么不期而遇而又久盼不至的事。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教授不会来了。当教授终于出现时,所有的一切都明白无误了,他的猜测不是凭空杜撰。教授眼露凶光,头发蓬乱,他终于与普林根一道驱车回来了。他们去了伦敦北部的郊外,那里依然堆满生活垃圾和公用废弃物,到那里去,简直就像是在探险。

在傍晚隆隆的雷声中,教授显得愈加忧郁了。不过,他们还是找到了那栋房子。尽管在纵横交错的房群间,那所房子仍然显得有点特别。他们查实了那块清楚地刻有J·I亨克的铜制门牌,但他们并没有找到J·I亨克本人。

他们像梦游患者一样下意识地四处寻找,只找到了一间普通的会客室。那本预示着不祥的书就放在桌子上,好像有人读过;在远处,一扇后门被冲开了,通向花园的陡峭小径上,印着几个模糊的脚印。小径很陡,跛脚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松地往上奔跑,可这的确是一个瘸子奔跑时留下的脚印。

在那仅存的几个脚印中,有类似为治疗跛足而特制的靴子踩出来的形状怪异的不规则印迹。然后又是两个那种靴子踩出来的,像是单足跳跃时留下的单脚印,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除了能看出亨克先生已经读了“圣言”并已遭致厄运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东西了。

两人走进覆盖着棕榈科植物的入口,突然,普林根像手指被灼伤了一样,猛地将书扔在一张小桌子上。

布朗神父认真地审视着,书的封面上有两行用潦草的字体写的诗句:

他们窥视了书中的内容,

飘荡的恐惧将他们掠走。

后来,神父又发现,在诗的下面还分别用希腊语、拉丁语和法语写着相同的警示。

在极度紧张后,教授和普林根显得精疲力竭,神志恍惚,他们都本能地想找些饮料喝,于是,教授叫侍者端来了一些鸡尾酒。

“我希望你能与我们共进晚餐。”欧蓬兆教授对教士说道。

普林根先生友善地摇了摇头:“请原谅,我想找个地方独自再好好想想这本书和这一连串的事,不知我能用一会儿你的办公室吗?只用一个小时。”

“我拿不准办公室是否已锁上了。”教授有些吃惊地说。

“你忘了窗玻璃上有一个洞吗?”普林根笑了笑,前所未有的咧大了嘴,然后就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

“真是一个奇怪透顶的家伙!”教授皱起了眉头。

他惊奇地发现,此刻布朗神父正与端酒的侍者闲聊。很明显,话题涉及到了侍者最隐秘的私事,因为他们谈到一个刚刚脱离危险的婴儿。教授略带惊异地加入了评论,渴望知道神父是怎样认识这个人的。

“哦,我每隔两三个月就要来这儿吃一顿晚餐,所以我有与他交谈的机会。”神父淡淡地解释道。

教授自己每星期大概要来这里吃四五次晚餐,但却从未想到过要与侍者交谈。教授正沉思着,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电话铃声,接着有人传唤他接电话。电话里是普林根的声音,音调十分低沉,根本就是从灌木林般浓密的络腮胡子中发出来的,光听声音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教授”,那声音说,“我不能再呆在这儿了,我要去寻找我自己。我现在就在你的办公室,书就摆在我面前,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儿,现在就算我对你说再见了。不,别劝我,这没好处,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及时赶来,我现在已经打开了这本书,我……”

教授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震颤的、然而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的碰撞声。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普林根的名字,然而没有回音。他挂上听筒,很快又恢复了一位优秀学者应有的风度,重新镇定下来,以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冷静走回餐桌,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就像是在叙述降神会上的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把戏一样,以平静的语气原原本本地向神父描述了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恐怖的故事。

“已经有五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每一个人都非同寻常。最令我不安的是我的雇员贝里奇,他可以说是最安分守己的人了。可恰恰为此,他却失踪了,真是奇怪透顶。”

“不错,贝里奇的所作所为的确太奇怪了,”布朗神父回答道,“他一向做事认真,总是小心翼翼地不使办公室的工作与自己的个人兴趣相混淆。不过他在家里却是一个相当幽默的人,可这点却几乎无人知晓……”

“贝里奇!幽默?”教授叫了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认识他吗?”

“哦,不认识,”布朗神父又漫不经心地说,“就像你说我认识那位侍者一样,我常在你的办公室里等你下班,当然就只能同那个可怜的贝里奇一起打发时间喽。他简直就是一张‘卡片’,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喜欢收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就像那些收藏家将自己收集到的一些破烂当做珍宝一样。你知道那个关于一个女人收集破烂的老故事吗?”

“我不太清楚你究竟在说什么,”欧蓬兆不解地说道,“我从不知道我会如此忽视一个人,就算我的雇员是个怪人,那也无法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当然更无法解释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

“其他人?”神父大惑不解地问。

教授瞪大双眼直视神父,用对孩子讲话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已经有五个人失踪了,我亲爱的神父。”

“我亲爱的欧蓬兆教授,根本就没有人失踪!”

布朗神父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的对象,以同样沉稳的语气回敬了他。教授固执地坚持让神父重述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于是神父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根本就没有人失踪。”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补充道:“我认为最难办的事就是使人相信零加零再加零等于零了。很多事情只要串联在一起就变得神乎其神,可人们却往往相信这些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难怪麦克佩斯①会相信三个巫婆讲的那三句话,②他自己很清楚第一句话的意思,而最后一句话的含意他就只能自己推敲了。但对你来说,这第二句话最含糊不清。”

注:①莎翁的悲剧《麦克佩斯》中的主人公。

注:②第一位巫婆说:万福,麦克佩斯,祝福你葛莱密斯爵士。

第二位说:万福麦克佩斯,祝福你,考特爵士。

第三位说:万福麦克佩斯,万岁未来的国王。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并没有亲眼看见任何人消失,没看见船上的那个人消失,也没有看见帐篷里的人消失,所有这些都是普林根先生说的。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他说过什么,但你必须承认,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的雇员消失,你是绝不会相信普林根的话的。正如麦克佩斯如果不是验证了自已被晋封为考特爵士,他也永远不会相信自己会成为国王。”

“这话不错,”教授缓缓地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当这一切都被证明是事实以后,还能怀疑什么呢?你说我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我自己的雇员没了踪影,贝里奇他失踪了。”

“贝里奇没有失踪,他还在。”布朗神父说。

“你说‘他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不曾消失,相反地,他出现了。”

欧蓬兆云里雾里地凝望着他的朋友,神父又继续说:“他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里,装扮成一个长着浓密的红胡须,穿戴一件滑稽斗篷,领扣一直扣齐脖颈的人,并自称为普林根。由于你平常从未留意过你的雇员,所以尽管他的化装简单拙劣,你却仍然没有认出他来。”

“确实如此。”教授闷声应道。

“你能对警察描述出他的长相特征吗?”布朗神父问,“你大概只知道他脸刮得干干净净,戴一副有色眼镜,只要他摘下眼镜,就比任何化装都能迷惑人。你从未看见过他那双充满笑意的愉快的眼睛,当然就更不了解他的思想。他准备好了那本荒唐书及所需道具,然后沉着、冷静地打碎玻璃,贴上胡子,穿上斗篷,从容不迫地走进你的办公室。他知道你从未认真地打量过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耍这种鬼把戏来玩弄我呢?”欧蓬兆寻问道。

“为什么?因为你有生以来从未正眼瞧过他。”布朗神父微微弯起手指,做出一种像是要敲打桌子的手势,“你管他叫‘计算的机器’,事实上你也是把他当做机器来使用的。你甚至发现不了就连一个陌生人闲逛进你的办公室里都能发现的东西。只需五分钟的闲聊我就发现他很有个性,行为古怪,了解你的观点和理论并具有与你相同的认识那些‘行为不轨’的人的能力。难道你就不明白他渴望向你证明,你无法认出自己的雇员吗?他所有的观念都很荒唐,比如说收集破烂。你真的不知道那个花钱买了两样完全无用的东西的妇人的故事吗?他买下了一位老医生的铜牌和一只木制假肢。你那位富有想象力的雇员利用这些创造了那个不同寻常的亨克大夫的形象。虚构威尔士的故事当然就更简单了,他把铜牌钉在了自家的大门上……”

“你是说那栋我们前去寻找的,远离此地的房子是贝里奇自己的家?”

“你以前知道他住哪儿——或他家的地址吗?”神父反问道,“你看,你不认为我是在毫不客气地批评你和你的所作所为吗?你是真理的奴隶,你知道,我从未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评过你。当你夸夸其谈时,你已被众多的骗子看穿了。不要整天只盯着那些所谓的骗子,只肯在他们身上下功夫,分点精力去与诚实的人打打交道——比如那位侍者,只需要花很少一点力气。”

“贝里奇现在在哪儿呢?”教授沉默了好大一阵子后问。

“我敢肯定,他就在你的办公室里,事实上,就在那位普林相先生翻阅那本恐怖的小册子并慢慢消失在虚无缥缈中时,他就回到了你的办公室。”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随后,欧蓬兆教授大笑起来,这是发自一个伟大得已经对日常琐事视而不见的伟人的笑。然后,他突然又说:

“我的确是自作自受。我竟然没有留意到自己身边的助手。但你必须承认,当这一连串的恐怖事件相继发生时,的确会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你难道真的对那样一本可怕书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吗?”

“哦,这个嘛,我一拿起书就翻开了它,里面全是白页。你看,我一点也不迷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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