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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G·K·切斯特顿    更新时间:2013-09-09 15:43:01

亨利的讲述断断续续,布朗神父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您告诉我人们有时把情书刻在树上。事实上,这事咱们这里就有;这树叶下面就刻有交织在一起的两种花押字——我想您已经知道桑迪夫人早在她和我叔叔结婚之前就已经是这座庄园的继承人了;打那时候起她和那花花公子的混帐秘书就结识了。我猜他们一起在这里幽会,在树上刻下相爱的誓言。后来,这棵幽会的大树又派了别的用场。”

“那他们一定是一对很可恶的人,”布朗神父插言道。

“难道可恶的人在历史上或警方的案情录上还少了吗?”亨利有点激动地反问道。“难道不存在那些把爱情弄得比仇恨更可怕的情夫情妇吗?难道您没听说过帮助玛丽女皇谋害前夫的巴士威尔,以及所有那些有关情人的血腥传奇吗?”

“我当然知道巴士威尔的传说,”神父回答道,“同时我也知道那太富有传奇性了。当然,做丈夫的有时也有那样被除掉的。随便问问,尸体被弄到哪里去了?我是指他们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我认为他们淹死了他,然后把尸体扔进了河里,”年轻的亨利有些不耐烦地哼哼说道。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说道,“河流是想象出来的最好隐藏尸体的地方;也是真正尸体最难隐藏的地方。我是讲,把尸体扔进了河,可能被大水冲进了大海这种说法理论上很容易被接受,但是如果你真的把它扔了进去,百分之九十九的结果是它不会被冲进大海里,而在某个地方被搁浅的机会是最大的。我想他们一定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来收拾尸体,否则可能已经被找寻到了。同时,如果有任何暴力的痕迹——”

“干吗一定要找到尸体?”亨利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难道他们在那棵罪恶的树上刻下的东西还不能提供足够的证据?”

“尸体是所有谋杀中最重要的证据,破案中十次有九次都得找到被藏匿的尸体。”

又是一阵沉寂,布朗神父继续翻弄着红色的浴衣,把它铺开在阳光下的青草上。好一阵子他连头也没抬,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里的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又有第三者加入,此时他正像花园里的一座雕像似地立着,一动也不动。

“顺便问问,”神父放低了声音,“你怎么想前几天装玻璃眼珠的那个小个子,就是给你可怜的叔叔带来一封信的那个。我觉得你叔叔读过信之后就面色不对;后来,在听说自杀的消息时我并不觉得意外。那家伙是一个低级的私人侦探,但愿我猜错了。”

“哦,他有可能是吧,”亨利的回答显得有些迟疑,“家里面有时发生这种悲剧时,丈夫就雇佣有私人侦探,不是吗?我想我叔叔手里掌握了他们通奸的证据,所以他们就…”

“我们不应该高声谈论,”布朗神父告诫说,“因为你家雇的侦探正在监视我们,就在身后几尺,树丛后面。”

他俩抬起头来,可不是吗,白花盛开的古典式花园中正站着那个装着玻璃珠眼睛的鬼魅,眼睁睁地死盯着他们,显得分外的可憎。

亨利迅速地又一次站起身来,看上去有点气喘吁吁。他气愤地责问那人来这里干什么,并叫他立即滚蛋。

“斯坦恩爵士说如果神父能去见见他,他将不胜感激之至,”花丛中的来人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亨利·桑迪愤愤地转过身去;布朗神父把他的气愤理解为他与斯坦恩爵士之间私人的不快。在他们返身上坡之际,布朗神父稍有停顿,似乎是在研究树干的形状以及上面从前就刻下,现在已经黯淡的象征爱情的象形文字,不过他更多的时间是花在那所谓的遗书那更宽大、更松散的字体上。

“这些字母让你想起了什么?”神父问亨利。当看到脸色阴沉的同伴摇头时,他继续说道:“它们让我想起几天前威胁要休伯特爵士命的那张纸条上的字迹。”

“这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怪的事,是一个最难揭开的谜,”布朗神父一面做鬼脸,一面坦诚地说道。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神父来到刚刚装饰完毕的188号公寓,坐在了斯坦恩爵士的对面。这是上次劳资双方闹矛盾,工会工人撤出前剩下没完工的一套。公寓装修得舒服极了,斯坦思爵士正在招待他喝酒和抽雪茄。爵士的举止冷静、随便,但态度变得颇为友好,这让布朗神父吃惊不小。

“神父,您的话太言重了,我们十分看重您的破案经验。这案子不仅警察局来的侦探们,甚至我们请来的私人侦探都解决不了。”

布朗神父放下手里的雪茄,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倒不是他们解决不了,是他们没摸到案情的头绪。”

“的确如此,”爵士表示同意。“大概我也摸不到这事的头绪。”

“这桩案子跟其他的案子完全不一样,”神父说了下去,“似乎是罪犯故意地干了两桩不同的事,如果单独来看,任何一桩都有可能成功,但做在了一起就漏了馅。我可以相当有把握地假设,是同一名罪犯干的,他既贴出了激进分子似的格杀令,又炮制了休伯特爵士的绝命书。您可以不同意,认为那张告示完全有可能是一张无产阶级的宣言,劳工中有些极端分子确实想干掉他们的雇主,想干掉休伯特爵士。即使这是真的,那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事后他,或者他们又留下完全相反的迷魂阵,造成一个自杀的印象。但是我得告诉您,劳工谋杀一说是站不住脚的。我太熟悉他们了,我太了解他们的领袖了。您假设像汤姆·布鲁斯或者霍甘这样的人去谋害一个人,然后被新闻媒体曝光,这会给他们的组织带来多么大的损害。如果他们一定执意要干,那他们一定是疯子。不,有这样一个人,他先装成愤怒的劳工贴出威胁信,其后又扮成去自杀的雇主写下绝命书。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太让人费解。如果他能把这事当成自杀蒙混过关,那为什么开初又贴出威胁信,这不是反而帮了倒忙吗。您可以说这是事后编排出来的,因为自杀至少听起来不像谋杀那样容易引起公愤。可这两桩事夹在了一起,既引起了公愤,又诱发了好奇。他明明知道威胁信贴出之后公众的目光会在谋杀之上,可他真正的目的又是把大家的注意力从这上面引开。如果说这仅仅是一个事后想出的主意,那一定是一个没头脑的人想出来的。可我有一个感觉,这个罪犯很有头脑。您能有什么好主意吗?”

“没有,但是我能跟上您的思路。我先前说我摸不到头绪,不仅仅是我不知道谁杀死了休伯特爵士,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先要把休伯特爵士的死归咎于他杀,后又将他的死归咎于自杀。”

布朗神父的脸扭结成了一团,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嘴里的雪茄烟。烟头有节奏地一暗一明,就像大脑神经在充血、在燃烧。之后,他喃喃地开了口,就像在自言自语。

“我们必须保持头脑清醒,紧紧地追下去。就像要解开思路中纠缠不清的死结。指定为谋杀和指定为自杀的确相互矛盾,一般情况下,罪犯会回避谋杀指控,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而且他非得这样去做,以至于后来编排出来的自杀故事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换句话说,当初散布出来的谋杀空气并非想制造一个杀人的指控。我是指他并不想找个人来承担杀人的罪责,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他自己特殊的原因,而且并不在乎让谁受到怀疑。总之,公开的威胁本身是非常必要的。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

神父吸着烟,闷头苦苦地思索了五分钟,然后又开口道:

“除了暗示闹工潮者是杀人的嫌疑犯之外,公开的威胁谋杀还有什么作用呢?能做些什么呢?有一件是非常明确的:它刚刚是适得其反。威胁警告体伯特爵士不要解雇工人,而事实上,这是惟—一件能让他下决心这样做的事。您必须要考虑到休伯特爵士的为人和名声。当他被我们疯狂的新闻界捧为强人,当他被愚蠢的英国名流亲呢地尊重为具有体育道德的正人君子,他决不会因为一只手枪的威胁就俯首帖耳。这就像英国一年一度在阿斯科克举行的赛马会上那些戴着白帽子、插着白羽毛的英雄们,只能进,不能退,否则他自己心中美好的自我就彻底地粉碎了。这可是每一个英国绅士看的比命还重的东西。休伯特爵士不是一个懦夫;他非常之勇敢,也非常之有激情,这常常令他马到成功。那天事发时,他那常常和工人打成一片的侄子当场就大叫,说这种挑衅是绝对不可容忍的。”

“是的,”斯坦思爵士说道,“我也注意到了。”他俩相互注视了几秒钟,然后爵士漫不经心地又讲道,“所以您认为罪犯真正想得到的是——”

“是歇工,”布朗神父精精神神地喊了出来。“或者您愿意把它称为罢工也罢,反正工程得停下来。他需要立即这样做,让另外一批工人紧接着开进来,用廉价劳力也罢,反正那批属于工会组织的工人得立即离开。这是他真正想得到的,鬼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他达到了这个目的,而并不在乎那群激进分子背不背上一个谋杀者的罪名。之后呢……之后又出了什么事呢?我仅仅在这里瞎猜而已;我惟一能想得到的解释是他开始实施他的计划,就是他极力想使工程停顿下来后想干的事情。事完之后,他又拼命地,虽然有点前后矛盾,把注意力引向了河边,其目的就是想把大家的视线从建筑公寓那里引开。”

布朗神父抬起了头,透过圆圆的眼镜片,打量着房里的布置和家具,打量着面前这位激情不足,冷静却绰绰有余的绅士,以及他身后摆的两只箱子,那是爵士最近在公寓刚完工还没有装修的情况下就进驻时带来的。

“我想罪犯突然被公寓大楼里的什么人或事给惊了,”布朗神父又开口继续他的推理。“顺便问问,您为什么也早早地住进大楼里来了?……还有,年轻的亨利告诉我您住进大楼那天曾和他有过约会。这是不是真的?”

“完全没有的事,”斯坦恩回答道,“头一天的夜里,我从他的叔叔手里得到钥匙。我也不知道亨利那天早上为什么会从那里钻出来。”

“哦,”布朗神父说道,“我想我能猜到他去那里的原因……我想他正准备出门时您惊了他。”

“那您同时也认为,”斯坦恩爵士灰绿色的眼睛辉光一闪,“我也是您没解的谜之一?”

“我想您身上存在有两个谜。其一,您当初为什么主动从桑迪公司辞职;其二,您为什么又搬回来,而且住进了这座新修的大楼。”

斯坦恩抽着雪茄烟,若有所思。接着他抖掉烟灰,按了按面前桌上的铃。“如果您肯原谅,”爵士说道,“我还会请两个人进来。杰克逊,您认识的那个小个子侦探听见铃声就会进来,我还请了亨利·桑迪,让他等会儿来。”

布朗神父站起身,走到壁炉前,望着炉火沉思着。

“现在,”斯坦恩爵士继续道,“我不在乎回答您提出的两个问题。当初我离开桑迪公司是因为我肯定公司里面有名堂,里面有人在偷钱。我现在回来,住进了这套公寓是因为我想看到休伯特爵士之死的真相——在现场。”

个子侦探进屋时,布朗神父转过了身子,双眼凝视着地毯,嘴里重复道,“在现场。”

“杰克逊先生会告诉您,”斯坦恩说道,“休伯特爵士曾雇用他找出谁是公司的蛀虫。在爵士失踪的前几天,他曾给过爵士一份报告,里面写着他的发现。”

“是的,”布朗神父开口道,“现在我知道他失踪在了什么地方。我知道他的尸体被藏在了什么地方。”

“您的意思是——?”主人着急地问道。

“就在这里面,”布朗神父一面说,一面用脚踩着地毯处,“就在这里,在这舒适的屋里,在这昂贵的波斯地毯的下面。”

“您怎么想出来的?”

“我刚刚记起来的,”布朗神父说道,“我在睡梦中曾发现过。”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想重新构成梦中出现过的画面,一面喃喃自语,像是在呓语:

“这是一桩谋杀案,其关键在于怎样藏匿尸体;我想我是在梦中解决这一问题的。平时我总是在早上被建筑工地的敲击声所惊醒。而在那个特别的清晨,我迷糊中被惊醒,又倒头睡去,再醒的时候就预感到睡过了头,但事实上又没有睡过头。为什么呢?是因为那天清晨有过敲击声,虽然工地当时已经停工了。那敲击声急促、紧迫,出现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自然有所反应,但随后又倒头睡去,这是因为熟悉的声音并没出现在平时习惯的时间。现在想一想,罪犯为什么要工地上所有的工作都突然停下来,等待新工人进场。这是因为如果老的一批工人第二天再来,他们会发现夜里有人加了班,赶了工。只有他们才知道昨天工程的进度,只有他们才知道昨天夜里有人浇灌了水泥,铺平了地板。这人必定懂得整个工艺,必定和工人们混得烂熟,偷学了他们的技术。”

在布朗神父讲述之际,门被推开了,一个头突然伸了进来。这是安装在粗壮脖子上的一个小脑袋,他正透过镜片,对着屋里的人眨巴着双眼。

布朗神父眼睛望着天花板,自顾自地讲下去,“亨利·桑迪自称他这个人不善于隐藏。但是我认为他太过于自谦了。”

门边的人转过身,顺着过廊迅速地溜走了。

“这些年来,他不仅成功地从公司偷走了不少钱,”神父的神态心不在焉,“而且当他的叔叔发现了他的偷盗,他就对他下手,并以一种最为新颖的方式把他的尸体藏匿起来。”

在此同时,斯坦恩又一次重重地、长长地按了一次铃,铃声刺耳。已紧随在亨利身后的小个子侦探突然被击倒,像电影里的人物似的机械地向前滚动。布朗神父身子倚在阳台上,向下面望去。亨利像子弹一样射出前门,飞奔而去;街道上五六个人从栅栏后,灌木后跃出,像网一样散开,紧追不舍。布朗神父只是找出了案情的主要线索。一切都发生在这套公寓里:亨利在这里掐死了叔叔休伯特,把他的尸体藏在了坚固防漏的水泥地板下。为做到这一点,他不惜把整个工程都停了下来。被浴衣包里的别针一刺,神父就产生了自己的怀疑;这一刺告诉他自杀一说仅仅是布下的一个谜局,从这层意义上讲,挨一下刺也是值得的。

神父觉得他终于开始理解斯坦思爵士了,而且他喜欢和这个性格奇特的老头打交道。以前他还怪他是冷血动物,现在明白他是一个有正义感、有荣誉感、值得尊敬的老头子。正是这种正义感和荣誉感使他当初因看不惯而离开了公司,后来认识到这是推卸责任的做法,又主动地回来了,像一个努力的、令人讨厌的老侦探,住进了休伯特被害死的那套公寓。由于他的进驻干扰了罪犯的计划,在惊恐万分的情况下,亨利疯狂地安排和布置了浴衣和自杀那一套谜局。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在布朗神父回家休息之前,他再一次抬起头,扫视着面前这座高耸直刺夜空的黑色楼体;此时此刻的他记起了古老的埃及和巴比伦,以及所有那些人类所修建的、号称是永久性的建筑,可现在不都成了瓦砾散沙了吗?

“我开始的评论现在看来是对的,”布朗神父喃喃地自语道。“他让我想起了法国诗人柯比有关法老和金字塔的诗句:山一般高大的屋啊,本应庇护千家百户,然而最终却成了一个人的坟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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