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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G·K·切斯特顿    更新时间:2013-09-09 15:42:57

突然间一个身材削瘦的人爬上脚手架向他们飞快地走来,他们之间的谈话中断了。来人的最大特征就是外表修饰过于讲究,这样的男人不会讨任何人喜欢。他长着一头漂亮的黑鬈发,小胡子像绸子一样的光滑,讲起话来文文绉绉,语音语调标准但十分的做作。布朗神父马上就知道来人叫鲁勃特·雷,是休伯特爵士的私人秘书。神父常见他在爵士家中进进出出,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他走的步伐太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讨厌他蹙起的眉头。

“先生,十分的抱歉,”来人对他的主人说道,“那边来了一个人,我怎么也打发不走他。他带来了一封信,坚持要当面交给您。”

“你是说他先去了我的家?”休伯特爵士飞快地扫了他的秘书一眼,“哪你一大早就在我家里?”

“是,是这样,先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休伯特爵士示意将那人带上前来。

世上的人,即使是最不挑剔的妇女也不会喜欢上这个被带上前来的人。他有一对大大的耳朵,配上一张蛙脸,双眼木然地盯死眼前的一切,布朗神父把这种死人般的凝视归咎于他的一只玻璃眼珠。事实上,神父的想象力已经给他安上了两只玻璃眼珠,他那种出神的凝视给人一种印象他正在打量和捉摸着眼前的这一群人。毕竟想象归想象,多年做神父的经验却能告诉他引起这种呆然目光的好几种原因,其中的一种就是酗酒造成的。来人的个头很矮,衣冠不整,一只手里抓着一顶黑边圆顶礼帽,另一只拿有一个封好的大信封。

“喔,是你!”休伯特爵士看着他说道,语气较为平静,但就他的音量就他的身材来讲有点小得出奇。

爵士伸出手小心地拿住了信,在拆信开读之前,他抱歉似地四面回顾了一下。读完之后,他把信塞进了衬衣的内包,对着亨利有点着急地说道:

“呃,我想如你所说,这场风波就到此为止吧。现在再说不上什么谈判了。反正我们也付不起他们要的工资,但是我还得和你谈谈,亨利,看怎样收拾这场残局。”

“那好吧,”亨利表示赞同,但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似乎收拾残局应该是他自个的事。“午餐后我会呆在188号公寓里,我得去查查那里的工程进行得怎样了。”

装有假眼珠的送信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布朗神父沉思的眼睛尾随着他,看他弯弯拐拐地爬下脚手架,消失在了街面上。

第二天清晨,布朗神父竟然睡过了头,或者说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着实以为自己误了清晨的弥撒。这大概是因为他曾依稀记得在睡梦中被吵个半醒后又睡了下去,就像人们可能会依稀记得住自己的梦一样。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种经历实在是太普通了,可对于布朗神父来说,这种事很难发生。奇怪得很,事后神父(或者说他那带神秘性的一半,那很少与世俗打交道的一半)确信说在他的两次惊醒之间,他在睡梦中遥远的黑色小岛之上找到了像宝藏一样埋藏起来的、关于昨天事件的秘密。

如故事所述,布朗神父迅速地跳起身,三下五去二地套上衣服,随手抓起了圆头大伞,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大街上一片灰白膝陇,在晨成的驱赶下,黑暗像对面黑色大楼表面的冰凌,正在迅速地分崩离析。神父惊奇地发现,冰冷晶莹的晨光下,大街上竟然空无一人;这一切告诉他时间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迟。突然,一辆长长的灰色小轿车像只箭似地迅速驶来,打破了展间的安宁。车身嘎然一声停在了空无一人的大楼前。车门开了,出来的竟然是斯坦恩爵士,慢吞吞地拖着两只箱子,朝楼门而去。与此同时,楼门居然由里被打开了,但是开门的人不但没出来,反而退了回去。斯坦恩爵士朝着那人连续叫了两次,他终于走出了门梯。两人略有交谈后,爵士继续带着他的箱子上楼去了,而出来的人来到了大街上,光亮下神父可看得清了,这人有一副强壮的肩膀和一颗时刻朝前倾的头,此人正是年轻的亨利。

对于这场颇不寻常的邂逅布朗神父并没有加以深究,直到两天以后那位年轻人亲自驾车找到神父,请求他上车。“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他说道,“我情愿来找您而不是斯坦恩。您知道斯坦思两天前发了疯,坚持要住进刚完工的公寓大楼里,他说只是临时住住。那就是为什么那天早上我得早早地去为他开门的缘故。但这件事可以搁一搁。现在我想请您直接到我的叔叔家里去。”

“你叔叔病了?”神父着急地问道。

“我想他是死了。”侄子回答说。

“你想他死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神父迅速地反问道,“找了医生没有?”

“没有,我们既没有请医生,也没有找到病人……尸体都丢了,怎么好找大夫来检验。可我想我大概知道它丢在了什么地方……事实是我们已经将这事保密了两天,但是尸体确实是丢了。”

“假如你能把这事从头到尾地告诉我,那样不更好些?”神父的语气相当温和平静。

“我知道这样谈论我那老叔叔的身躯是件大不敬的事情,但是人们在抓不到缰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我这个人可不善于隐藏。事情的全部或事情的概要,现在我先不告诉你事情的全部。让我先告诉你概要,也算是个较为详尽的概要吧,如人们常说的那样,随便的东猜西想而已。但事情的中心是我那可怜的叔叔已经自杀了。”

他们乘坐的轿车迅速地驶出城市的边缘地区,驶向城郊的树林和公园。沿着越来越密的山毛榉林子,还有半英里就是休伯特爵士那小小庄园的大门了。这座庄园主要包括一个小巧的庭园和一个装饰点缀型的花园,这一切都铺展在具有古典豪华建筑的坡地上,坡地的下边就是本地区的主要河流了。当他们到达住宅以后,亨利领着布朗神父迅速地穿过古香古色的乔治王朝式房间,来到了花园的边缘。沿着鲜花夹道的陡坡小路他们静静地向前走着,远处灰白色的河流在他们眼前尽展开来。小路的转弯处是一个高大的古典瓮型建筑物,由一些不协调的红白小花扎成的花环装饰着,布朗神父在这里突然发现坡下稀疏的树木间和灌木丛后有一些动静,就像麻雀受惊后的骚动。

远处河边稀疏的树丛中,两个人影迅速地分开了,一个很快地隐入树影,另一个朝他们迎面而来,他俩停住了脚步,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之后亨利用他沉重的嗓音介绍道,“桑迪夫人,我想您认识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当然认识休伯特夫人,但是在当时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可以说认不出她来了。她面部的痛苦和苍白像是戴上了悲剧的面罩。她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但此时她比这座老庄园和花园里的任何东西都苍老。布朗神父潜意识地回忆起从传统和阶层来分,她的确更古老些,是这座古老庄园的真正所有人。她出身于破落的贵族,借着和休伯特这位成功的生意人的联姻而使庄园又兴旺起来。她站在面前、活像一张古老的家族照片,甚至可以看成是一个家族幽灵。她苍白的脸看上去很像某些老照片上的苏格兰女皇玛丽,脸蛋椭圆而下巴微尖;在其丈夫被认为自杀和尸体失踪的情况下,她的面部表情完全看不出是自然呢还是不自然。布朗神父下意识的思维活动正猜想着刚才和她在树丛里一起的人究竟是谁。

“我想您已经知道了这条噩耗,”休伯特夫人开口讲道,沉着之下显得稍有不安。“可怜的休伯特一定是受不住那些激进分子的迫害而下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做些事情,将那些把他迫害致死的激进分子绳之以法。”

“我感到十分的难过,桑迪夫人,”布朗神父表示了自己的心情,“我必须承认我现在仍然感到困惑。您谈到了迫害,您真正地相信任何人靠钉在墙上的一张纸条就能逼死您的丈夫”。

“我想除了那张纸条外,”夫人回答说,她的眉头阴沉了下来,“一定还有其它方面的迫害。”

“人显得多么的脆弱,”布朗神父的话语中无不悲伤,“我从没想过他会以死来逃避被害,这是多么的不符合逻辑。”

“我也有同感,”休伯特夫人表示同意,双眼阴沉地凝视着神父。“要不是他亲手写的绝笔,我可怎么也不会相信。”

“您说什么?”布朗神父的心突然一跳,像一只小兔被枪击中了一样。

“我说的是真的,他留下了自己的绝笔,所以我想自杀是可以确立的。”休伯特夫人一面平静地说,一面沿着坡地高傲孤独地朝上走去。

布朗神父默默转向亨利·桑迪,四个眼镜片询问般地相互对视着。后者稍微踌躇了一下,便自以为是地讲了起来。“是的,您瞧,事实看来已经很清楚了。他是一个很好的游泳手,常常每天早晨套上浴衣到河里来泡一泡。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把浴衣留在了岸上;浴衣现在都还在那里。哦,他还留下了最后的话,说什么这是他最后的游泳,然后就去死,诸如此类的话。”

“他的话留在了哪里?”布朗神父问道。

“他把它们留在了悬浮在河面的树枝上,我猜想那是他最后能抓住的东西,就在浴衣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您自己去看一看吧。”

布朗神父跑着下了最后的一段坡地,来到了河边。他仔细地观查着那棵蓬在河面上的树,其枝叶差不多就擦到了水面。当然他从光滑的树皮上看见了刻下的绝命书,十分的清晰:

“最后的一次游泳,然后只有一死。永别了!

休伯特·桑迪”

布朗神父审视的眼光慢慢地移回到了岸边,直到落在了那一包红黄相间,镶有金流苏的浴衣上。他拿起包,准备把它打开。几乎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一个黑影闪过了他的视角;一个身材颇高的黑影从一棵树溜向另一棵树,似乎在跟随桑迪夫人的踪迹。神父毫不怀疑这就是夫人刚刚分手的同伴,而且他更确信这就是死者的秘书,鲁勃特·雷先生。

“当然,这可能是决定去死后留下的遗言,”布朗神父一面说,一面继续审视浴衣包。“我们都听说过把情书刻在树上;看来也有把绝命书刻在树上的。”

“呃,我想浴衣口袋里一时找不到任何可写的东西,”亨利述说了自己的见解,“在没笔没纸的情况下他自然就把遗言刻在了树干上。”

“听起来很像法国佬的做法,”神父对亨利的解释颇为失望。“但是我不那样认为。”一阵沉默之后,他的语气有了一定的改变:

“实话实说了吧,我在想一个人即使有一大堆笔,几大瓶墨水和几令白纸,在特殊的情况下他也会在树干上刻字的。”

亨利抬眼望着他,神态很吃惊,眼镜歪架在他的狮鼻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劈头问去。

“呃,”布朗神父缓缓地解释道,“我并不是一定就指邮差递送木头上写的信,或者为了给朋友写个条,你把邮票贴在松树上。事实上,一定得在特定的情况下,还得有特定的人,而且这人喜欢这种以树为中心的交流。我再重复一遍,特定的情况,特定的人。正如诗歌里所唱的那样:假如这世界是纸,大海是墨水;假如川流不息的河水是墨汁,树林里的树是钢笔和蘸水笔……”

此时对于神父放荡不羁的想象桑迪明显地感到有点毛骨惊然,是因为他觉得神父的话不可理解,还是因为他刚刚开始对此有所理解就不得而知了。

“你瞧,”神父一面说,一面慢慢地将浴衣包翻了一个转,“一个将死的人把遗言刻在树上是不可能把字写得清晰工整的。除非这人不是这个人,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正细细地打量着浴衣包的神父缩回了手,似乎手指尖涌出了些红糊糊的东西,两人的脸都变白了些。

“血!”布朗神父叫出声来;一时间,除了潺潺的流水声外,四面一片寂静。

亨利清了清喉咙,擤了擤鼻子,弄出了些很不协调的声音。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那是谁的血?”

“哦,是我的,”神父的脸色很严肃。

隔了一会他说道,“浴衣包里有一根别针,我被刺了一下。但是我不认为你能理解这一点……针尖……哦,我想通了。”他像一个孩子似地吮吸起自己的手指来。

“你瞧,”好长一阵沉默之后他又说道,“这浴衣是折叠好的,用别针别在了一起。没人打开过它,至少在我挨刺之前没人打开过它。简单地说,休伯特·桑迪根本就没穿过这件浴衣,他更不会在树干上刻上遗言,把自己淹死在这条河里。”

斜架在亨利鼻子上的夹鼻镜咔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但除此之外他可是惊得呆着木鸡,一动也没动。

布朗神父兴高采烈地继续往下讲,“咱们又回到了刚才讲的老题目,特定的人喜欢把自己的私人书信留在树上,像印第安人和他们的象形文字。桑迪在死之前有十分足够的时间,为什么他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给自己的妻子留下一张条子?或者可以这么说,为什么这另一个人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给他的妻子留下一张条子?这是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他就不得不模仿其丈夫的字迹。现今这样的事很危险,专家们追查得非常之紧。其实,本人也很难模仿自己的字迹,何况他人的。于是乎他在树皮上刻下了遗言,全是大写字母的。这可不是一场自杀,桑迪先生。如果一定要叫做什么的话,这是一场谋杀。”

身材高大的年轻亨利倏地站了起来,像一头海怪,脚下的欧洲蕨和杂丛校也噼噼啪啪地弹射起来,接着他又蹲了下去,粗壮的脖子向前伸着。

“哦这个人不善于隐藏,”亨利说道,“可我有点怀疑这种事情的发生——你可以说,有长时间的预期吧。老实讲,在这件事情上,对于这个家伙——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可不会客气。”

“你究竟指谁”神父问道,双眼严肃地直视对方。

“我是说您挑明了这是一场谋杀,我想我可以告诉您谁是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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