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主的锤子 1

作者:(英)G·K·切斯特顿    更新时间:2013-09-09 15:41:39

《天主的锤子》最先发表在《星期六晚邮报》(1910年11月5日)和《故事家》(1910年12月)上。“我认为这些故事中,作者对花园、房屋、风光以及光线效果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描写并不仅仅是为了修饰,也不仅是为了纯粹景物描写。我认为这些东西和故事的意义表达方式有关;随之而来的表达方式蔚成一种风格.对切斯特顿的侦探小说在他的读者中形成了独特的壮力。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甚至在情节构思的水平上,描写都和情节息息相关。如“恰好在他们下面和周围——沉入空虚”这段话的上下文中,包含了对谜底的解释……我们发现这样的段落对侦探小说来说是“太好了”。仅仅作为一面镜子,教堂的高度、看起来像世界地图一样的田园风光的各个角度,都确实有着艺术生的优点.对细心的读者来说,这些就解释了犯罪的动机和犯罪的手段。

“……这样一些短语如‘恐怖的透视和不成体统的画面’,‘令人晕眩的远景’,‘大物变小小物变大的一瞥’……都是切斯特顿想象的线索。首先,这些是极度清晰的,他以个画家的观察人手,我们在他的所有描述中,发现了艺术家的眼神所捕捉到的精妙之处。但是一更重要的是一这种描写是孩子气的。”(见《布朗神父及其他》)

博瓮塔①村庄坐落在陡峭的山上,这就使得村里教堂的高高塔顶看起来也像是一座小山的山峰了。教堂的脚下有一间铁匠铺,整天炉火熊熊,铁锤和铁屑堆得满地都是。铁匠铺的对面,穿过一个鹅卵石铺成的粗糙的十字路口,是这里的唯一一家小酒馆——“蓝野猪。”在这个十字路口,一对兄弟在晨光曦微之际相遇了,他们交谈了起来。尽管一个才开始一天的生活,而另一个则刚刚结束一天的生活。教士大人威尔弗雷德·博翁正非常虔诚地去进行一丝不苟的早祷或沉思,而他的哥哥陆军上校诺曼阁下,则没有一丝的虔诚之心,他穿着睡衣坐在蓝野猪酒馆外的长椅上喝酒,就连具有哲学思想的观察家也难以判明这是星期二的最后一杯,还是星期三的第一杯。上校的生活并不严谨。

博翁家族堪称世家,是屈指可数的几家能够上溯到中世纪的贵族之一,他们的旗幡上可以明显地看到巴勒斯坦的标记。但如果认为这样的家庭仍敬重骑士时代的传统,那就大错特错了。除了穷人外几乎没有人保留这些传统。贵族不照传统生活,而按照流行时尚生活,这已经是蔚然成风的事情了。博翁家族曾有安妮女王时代“德望兼备”的莫霍克②方式和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马斯伯斯③。但是,和不止一家的真正古代贵族一样,在近两百年内他们已堕落成酒鬼和腐化的花花公子,甚至直到流传着一些不干不净的闲言碎语的时候。当然,在上校贪婪地追求享乐的过程中,几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人情味。他那种长期鬼混到凌晨才回家的习惯,与他失眠时的恐怖而清醒的状态有关。他身材高大,体态优美,尽管上了年纪,却还惊人地保留着一头金色黄发。他生来就是一个白肤金发、体魄如狮般的男人,蓝色眼睛因深深地陷入面颊之中而显得更黑,而且两只眼睛也靠得太近了一点。他蓄着两撇长长的黄色胡髭,在胡髭两旁,从鼻孔到下巴处有一道褶缝或者说是皱纹,使他的脸上似乎嵌入了一丝永远不褪的嘲笑。他在睡衣的外面穿了一件奇特的淡黄色外套,那外套看起来更像是一件极轻的睡袍。他在脑袋靠后处戴着一顶奇怪的、亮绿色的宽边帽子,显然是随意购置的东方珍品。他为自己能以这种不协调的穿着而自豪——为他亲自将这些东西弄得不协调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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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翁塔:虚构的村庄名。

②莫霍克:十八世纪早期侵扰伦敦街道的贵族流氓。

③马斯伯斯:维多利亚后期的花花公子。

他的弟弟助理教土也有一头金发和完美的体形,但他把黑衣服扣得严严实实,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举止文雅而又局促不安。他似乎只为宗教而活着;但有些人说(特别是长老会教友和那些铁匠),那是出于他对哥德式建筑的喜爱,而不是对天主的热爱,而他那种幽灵一样出没于教堂的做法,只不过是另一种更纯洁的、对美的病态渴求的方式。家族的病态式的饥渴,也在驱使着他的哥哥疯狂地沉湎于女人和美酒。这种指控虽然可疑,但教士实际的虔诚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这种指控大多是出于对教士单独秘密祷告的无知的误解,因为人们常发现他不是跪在祭坛前祷告,而是在一些特殊的地方,如在地下室里、在廊台上、甚至在钟塔里。他碰到他哥哥时,正穿过铁匠铺的院子走入教堂,他看到他哥哥那深陷的双眼也盯向了同一个方向。教士停下来,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绝不会猜想上校会对教堂感兴趣。这儿只有一座铁匠铺。尽管铁匠是一个清教徒,不是他的教民,但威尔弗雷德·博翁教士仍听到了一些有关铁匠的美丽而有名的妻子的丑闻。他穿过小棚,投去了怀疑的一瞥。上校哥哥站起来,笑着跟他说话。

“早上好,威尔弗雷德,”他说,“我正像一个称职的地主一样不分昼夜地监视我的人民。我正打算去拜访铁匠。”

威尔弗雷德盯着地面说:“铁匠不在家。他在格林福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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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林福德:伦敦西部几英里远的一个郊区。

“我知道,”上校哥哥平静地回答,“这就是我拜访他的原因。”

“诺曼,”教士说着,双眼盯着路面的鹅卵石,“你怕过雷电吗?”

“什么意思?”上校问,“难道你对气象学感兴趣吗?”

“我的意思是,”威尔弗雷德头也不抬地说,“你想过天主可能将你劈死在街上吗?”

“再说一遍,”上校说,“我看你的爱好是民间传说。”

“我知道你的爱好是亵读神灵。”信教者弟弟天性中易于生气的部分被激发了,他立即反唇相讥,“但就算你不怕天主,你也该有更好的理由害怕人。”

哥哥优雅地扬扬眉毛。“害怕人?”他说。

“铁匠巴恩斯是周围四十里中最高最壮的男人。”教士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是胆小鬼,也不是黄毛小子,但他能把你摔到墙上去。”

这次反击很彻底,因为这是事实。陆军上校的嘴巴到鼻孔的线条变得更深更黑了。有一瞬间他呆呆地站着,保持着脸上的那丝嘲笑。但一会儿博翁上校天生的乐观脾气又恢复了,他笑了,露出黄色胡子下的两颗狗一样的门牙。

“如果那样的话,我亲爱的威尔弗雷德。”他毫不在意地说,“那博翁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戴着部分盔甲出来就太明智了。”

他摘下头上那顶涂满绿色的奇怪的圆帽,让他弟弟看那用钢条箍成的边角。威尔弗雷德认出那根钢条实际上曾是挂在旧家族墙上的一个轻型头盔上的,头盔是在日本或中国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

“最先献上的,”他哥哥吊儿郎地解释道,“总是最亲近的帽子——和最亲近的女人。”

“铁匠总是在格林福德,”威尔弗雷德平静地说,“但他总是不定期地回来。”

他说着转身低头走进了教堂,一边用手在胸前画十字,就好像希望摆脱一些不干净的精灵。他迫切地想走进高高的哥德式修道院,在凉爽的晨畴中忘掉这样卑鄙的事情。但是,那天早上他的例行宗教活动注定在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打扰。当他走进教堂时(直到今天在那段时间里教堂总是空荡荡的),一个跪着的影子突然站起来,向门口的晨光走去。

村里的白痴绝不会出现在早祷的人群中,他是铁匠的侄子,他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关心教堂或其他东西。他一贯被称为“疯子乔”,好像没有其他名字;他是一个皮肤黝黑、身体强壮却没精打采的少年,有一张呆滞苍白的脸和一头黑而直的头发,嘴巴总是张开着。在经过教士时,他幼稚的脸没有泄露他刚才做了什么,或想了什么,以前教士从不知道他也会祷告。现在他做了怎样的祷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祷告。

威尔弗雷德·博翁生根似的站在那儿,直到看到那白痴走出去溶入阳光中,甚至看到他放荡的哥哥用一种伯父般的滑稽方式向他打招呼。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上校带着一副想打他嘴巴的严肃神情,将几便士扔进乔张开的嘴里。

这幅阳光下的丑陋画面充满了尘世的愚蠢和残忍,最终将修道者送入灵魂净化和新思想的祷告之中。他走向游廊里的一只靠背长椅,那椅子正放在他最喜欢的、总使他灵魂安静下来的彩色窗户下面;那是一扇一角有百合花图案的蓝色窗户。在那儿,他渐渐忘掉那个鲁钝的人,他生动的脸和像鱼一样张开的嘴巴。他也渐渐忘掉了他邪恶的哥哥和他在可怕的饥渴中像歪歪斜斜的狮子一样前进的步伐。他越来越深的陷入那银白色的花朵和蔚蓝色的天空组成的冷冰冰而甜蜜的色彩之中。

半小时后,村里的补鞋匠吉布斯在这儿找到了他,补鞋匠被人匆匆地打发来叫他。他敏捷地抬起脚,因为他知道,为了一点小事,吉布斯绝不可能到这儿来。村里的补鞋匠和许多其它村子的补鞋匠一样,是个无神论者,他在教堂的出现,是一个比疯子乔的出现还更加奇特的预兆。这是一个充满神学之谜的清晨。

“什么事?”威尔弗雷德·博翁很冷淡地问,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拿帽子。

令人惊讶的是,无神论者开口说话时,带着一种尊敬,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是一种干巴巴的同情的腔调。

“你必须原谅我,先生,”他嘶哑地低语说,“但我们认为不让你知道并不对。恐怕有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先生。恐怕你哥哥——”

威尔弗雷德握紧了松垂的双手。“他又干了什么恶作剧?”他带着不经意的强烈感情大吼。

“啊,先生,”补鞋匠咳嗽着说,“恐怕他没做什么,将来也不会再做什么。我恐怕他是完了。你真的最好马上下来,先生。”

助理教士跟着补鞋匠下了一段不长但弯弯曲曲的楼梯,到了一个比街面略高的入口。博翁一眼就看到了悲剧的现场,它刚好像一张说明图一样平伸在下面的街道上。铁匠铺的院子里站了五六个人,都穿着黑衣,只有一个穿着巡官的制服。他们中有医生,有长老会的神父,还有铁匠妻子所属的罗马天主教的神父。罗马天主教的神父正用又快又低的声调说话,而这个一头金黄头发的美妙的妇人正坐在椅子上无休无止地饮泣。在这两群人之间,刚好在堆放铁锤的地方躺着一个身着睡衣、四肢伸展、脸部拉长的人。从上面的高度,威尔弗雷德就能确定他服装和外表的每一部分,甚至他手指上的博翁家族的指环;但他的头盖骨像点点繁星或滴滴鲜血一样恐怖地飞溅开来。

威尔弗雷德·博翁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跑下来进入小院。他的家庭医生向他打招呼,他也几乎没有理会,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哥哥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真可怕,真不可思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阵难堪的沉默,一会儿,现场最心直口快的补鞋匠回答道:“太可怕了,先生。”他补充道,“但并不是不可思议。”

“你什么意思?”威尔弗雷德问,他的脸色发白。

“很简单,”吉布斯回答道,“周围四十里中,只有一个人能有这样猛烈地一击,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这样做的人。”

“我们千万不要这样无依据的推断,”医生,一个高个子黑胡子的人不安地插话说,“但那一击的质量足够我支持吉布斯先生的观点,先生。那是难以置信的一击。吉布斯先生说这个地区只有一个人能做到。我本应告诉自己没有人能做到。”

一阵迷信的颤栗掠过神父单薄的身子。“我很难理解。”他说。

“博翁先生,”医生低声说,“隐含的真相本身让我难以捉摸。如果说头盖骨像蛋壳一样破得粉碎是不恰当的,事实上,嵌入身体和地面的骨头粉末就像子弹嵌入松软的土中。这是一只巨人的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眼镜片后严肃地看着,然后补充道:“这事有一个好处——从一开始就洗清了大部分人的嫌疑。如果你我或国内一些常人被指控这项罪名,我们会被无罪开释,就像一个婴儿被免除偷盗纳尔逊纪念碑①雕像的罪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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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纳尔逊纪念碑:英国海军英雄上将纳尔逊勋爵(17581805)的塑像.位于伦敦特拉法加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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