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谬的墙 1

作者:(法)阿尔贝·加缪    更新时间:2013-09-06 15:29:46

  伟大的作品、深邃的感情,总是包含着比它们意识要说的多得多的东西。在心灵中发生的不断的运动及冲动也同样在行为与思维的习惯之中,并且在心灵本身并未察觉的诸种后果中继续进行着。伟大的情感携带着各种不同的天地——光明灿烂的或贫困痛苦的天地——与自己一起遨游。这些伟大的情感用自己的激情照亮一个独特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又遇到了适合于它们的气氛。有嫉妒、利欲与利己的世界,还有慷慨大度的世界。一个世界,就意味着一种形而上学或一种思想立场。那些各种各样的感情所包含的真实的东西则将更是如此,因为作为它们主要构成成分的那些激情和带给我们美好世界或引发出荒谬世界的那些情感一样,都是同样混乱无序,同样“变幻不定”,都是既遥远而又“在场”的。

  无论在什么转折路口,荒谬的感情都可能从正面震撼任何一个人。荒谬的感情是赤裸裸的,令人伤感的,它发出光亮,却不见光迹,所以它是难以捉摸的。而这个困难就值得我们去思考。也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他于我们永远是陌生的,而且他身上总带有某种我们抓不住的不可还原的东西。但是,在实际中,我熟悉一些人,我能够通过他们的行为、他们活动的总体以及他们的经历在生活中造成的结果分辨出他们来。同样,我实际能够给所有这些非理性的感情下定义,在实际中评价它们,而分析并没有能力把它们的结果统一到知识的范围中去,也没有能力把握并指出它们表现出来的所有面貌,以重新描画它们的世界。从表面看来,我看一个演员演出一百次,也不会对他有更深的认识。但如果我总结他所演的角色,如果我说,在我历数他演的一百个角色之后,我对他有了一点更深的了解。这浅显的悖论也是一则寓言,其中包含深义。它要说明,给一个人下定义,不仅要凭借他的表演,还要凭借他自发的冲动。同样,一种更加低沉的语调,一些心灵深处难以理解而又被它们自己激发的行动以及自己设定的精神立场部分改变了感情,也都是如此。读者因此可能感到我在确立一种方法。而读者还会感到,这种方法是分析的方法,而不是认识的方法。因为这些方法都包含着形而上学,它们不知不觉地背离那些它们有时声称尚未认识的结论。因而,一本书的结局已经寓于它的开头部分。这个难题是不可避免的。我在此确立的方法,坦白说,使得对感情的任何真实的认识都是不可能的。唯有显象(apparences)能被揭示出来,唯有相应的气氛能让人们感觉到。

  这种荒谬的不可捉摸的感情,我们可能在各种不同的然而是友爱的、智慧的、生活的或短命的艺术世界中得到。最开始是荒谬的气氛。荒谬的世界则是终结,而且成为照亮世界固有面貌的思想立场,以使终结独特的、无可改变的面貌——终结从这世界中辨认出的面貌——闪耀光辉。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拥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伟大的作品通常产生于转折路口或饭馆的喧嚣声中。荒谬也是如此。和其他一个世界比较,荒谬的世界更是从这卑微的出身中获取崇高的思想。在某些处境中,用“乌有”(rien)回答一个有关其思想本性的问题,可能就是对一个人设下的圈套。被爱的存在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这个回答是坦诚的,如果这个回答形象地表现了这种心灵的特殊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空无(vide)成为不容争辩的事实,日常连续的行为中断了,而心灵徒劳地寻求重新连接这些行为的纽带——那么,它就被看作是荒谬的最初信号。

  有时,诸种背景都崩溃了。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工作四小时,午饭,又乘电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很容易沿循这条道路。一旦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被提出来,一切就从这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开始”是至关重要的。厌倦产生于一种机械麻木生活的活动之后,但它同时启发了意识的运动。它唤醒意识并且激发起随后的活动。随后的活动就是无意识地重新套上枷锁,或者就是最后的觉醒。觉醒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产生结果:自杀或是恢复旧态。厌倦自身中具有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在此,我应得出这样的结论:厌倦是件好事。因为一切都始于意识,而若不通过意识,则任何东西都毫无价值。这些观点并不包含什么独创之处。但它们都是显而易见的:在某一段时间内,这也就足以概括认识荒谬的起源。所有的东西都是原始“烦恼”的起源。

  同样,时间为着平淡无光生活的日日夜夜而与我们相即相离。但是,一个我们沉浸其间面对着的时刻总会到来。我们是向着未来生活着的:“明天”,“以后”,“你到那时”,“随着年龄增长你会明白”。这些悬而未决的设想值得重视,因为它们最终都是与死亡相关联的。然而在某一天,一个人确认或者说出他30岁了。他这就是在显示他的青年时代。但同时,他是相对时间而言立足于青年时代,他在时间中取得他的地位。他承认,他在某一时刻是附身于一条他公开表明要通过的曲线。他是属于时间的,并且属于这突然使他感到震惊的恐怖,他从中认识到他最凶恶的敌人。明天,当他的一切都不被接受时,他把希望寄托于明天。这种肉体的反抗,就是荒谬。

  这是较低等级的感情,而它的怪诞之处就在于:发现世界是“密闭无隙”的,发现一块石头在哪一点上是怪异的,在哪一点上我们认为它是不可还原的,自然,一种风景因为何种密闭无隙性能够否认我们。在任何包含着某种非人因素的美的深处以及这些山丘,这宁馨的天空,这些树的倩影,这一切突然在同一分钟之内丧失了我们梦寐以求的幻想的意义,从此就变成比失去的天堂还要遥远。经过千年沧桑变幻,世界与我们的对立愈加强烈。我们在一瞬间突然不能再理解这个世界,因为,多少世纪以来,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只是限于我们预先设定的种种表象和轮廓,而从此,我们就丧失了这种方法的力量。世界逃离我们,因为它又变成了它自己。这些被习惯掩饰着的背景又变回为它们所是的。它们远离我们。这就好像一个人在某段时间里,突然感到平日很熟悉的一个女人的面孔变得完全陌生,而他曾经爱恋过她几个月或几年,可能我们还是渴望那些使我们突然置身于孤独之中的东西,只不过时间还没有到。唯一确定的事实是:世界的这种密闭无隙和陌生,这就是荒谬。世人也分泌出非人的因素。在某些清醒的时刻,他们机械的动作,他们毫无意义的手势使得他们周围的一切变得荒谬起来。在玻璃隔板内有个人在打电话,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却看见他毫无意义的动作,我们不禁会问他为什么活着。这种在人本身的非人性面前所产生的不适感,这种在我们所是的东西的图像前引起的堕落,这种被我们时代的某个作家称作“厌恶”的感情,同样也是荒谬。而我们在几秒钟内看到的镜子里的陌生人,我们在自己拍的相片上又看到的熟悉而又令人厌烦的兄弟,同样还是荒谬。

  最后,我转到死亡以及我们由之产生的感情的问题上来。关于这一点已经论述得很全面了,而对此保留悲伤也是合乎情理的。然而,人们永远不会对所有人经历的事情产生足够的惊奇,就像无人知晓一样。这是因为,在实际中并不存在死亡的经验。从原始意义上讲,只有被经历的东西才能成为经验,才能使人意识到。谈论其他人的死亡经验,这种说法是完全正确的。但这是一种替代物,一种思想观点,而我们永远不能过于相信它。这种痛苦的经验是没有说服力的。恐惧实际上来自事件的确定无疑的方面。如果时间使我们畏惧,那是因为它当众示范,结果随之而来。在这里,至少在某一段时间内,有关灵魂的美好词句通过神经接受了一次它们对立面加在它们上面的考验。灵魂从这惰性的、拍击已不再对之起作用的身体那里消失而去。遭遇的这种原始而又决定性的一面就成为荒谬感情的内涵。从命运死亡的观点看,无用性显现出来。在安排我的环境条件的血淋淋的数学面前,任何一种道德、任何一种努力都不能先验地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我再重复一遍:所有这一切都有人说过或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在此只不过是作一简要的概括并且明确地说明这些论题。这些论题几乎出现在任何文学和哲学的著作中,它们也成为日常谈话中必不可少的话题。根本不需什么再创造。然而,为了随之能提出最重要的问题,我们应该确定这些论题的明晰性,这是我感兴趣的。我再重复一遍:这些论题并不是荒谬所发明的,而是荒谬所产生的结果。如果人们确信这些事实,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呢?应该走至何处以囊括全部应有结论呢?是应该自愿去死,还是不顾一切地去希望?在此有必要预先对“知”的问题做同样简要的清理工作。

  思想最初的活动就是区分真伪。然而,思想从对自己进行反思时起,首先发现的就是矛盾。这是不辨自明的。多少世纪以来,没有一个人能比亚里士多德对此揭示得更清楚、更雄辩了:“可笑的是,这些意见的结论往往是不攻自破的。因为肯定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就肯定了相反结论也是真的,而因此,也就肯定了我们固有论题的谬误性(因为相反结论不允许它是真的)。如果有人说,一切都是假的,那这个结论也是错误的。如果有人宣称,只有与我们的结论相反的结论是错误的,或者只有我们的结论才不是错误的,那我们似乎就应该被迫承认无穷的正确的或错误的判断。因为,做出这个正确结论的人同时说出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以此类推直至无限。”

  这曲折的循环只不过是一种系列的第一步,在这个系列中,关注自身的精神在一种令人眩晕的旋转之中消失了。这些简单明了的悖论使得它们自己成为不可还原的。不管运用什么文字游戏和逻辑学的技巧,理解首先就是统一。精神最深刻的欲望,即使运用最文明的方法,也会与依附于自己环境的人的潜意识感情互相汇合:它是对亲密友爱的要求,是对光明的渴求。对一个人来说,理解世界就是把它归结于人类,给它打上人的烙印。猫的世界不是蚂蚁的世界。“任何思想都是人格化的”,这个显明的道理没有其他含义。同样,作为努力要理解世界的精神,只有当它把现实用思想的语言表达出来时,它才能够感到满意。如果人们承认世界自身也能够去爱、去忍受痛苦的话,那就与世界和解了。如果思想在改变着诸种现象的镜子中能发现一些永恒的关系——这些关系是一些能够用同一原则概述这些现象并且能够自我概述的关系——我们就能够谈论精神的一种幸福,享受这种幸福的人们的神话只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模仿。这种对统一的思念,这种对绝对的渴望照亮了人类悲剧的重要运动。但这种思念应是一个行为,并不意味着,思念应该立刻被平息下去。因为,坦白地讲,如果生活的漩涡把欲望与成功分离开了,我们就可以肯定巴门尼德的“一”(Un)的现实(不论是什么样的“一”),我们就会陷入一种可笑的精神矛盾中去,而这种精神肯定了整体的统一并且通过肯定的结论本身证明它期待解决的本身固有的差别和多样性。这另一个曲折的圆圈就足以扼杀我们的希望。

  至此,这还是些显明的事实。我还要重复说,这些显明的道理在其自身中并不引人注目,而在人们能从中得出的结果中它们是很令人感兴趣的。我还知道另一个浅显的真理:人是要死的。人们可以历数能从这个道理引出结论的种种思想。在本书中,我们应该不断地参考我们认为是知道的东西与我们实际知道的东西之间经常存在的差距,应该不断地参考实际的赞同和伪装的无知——这种无知使我们与那些把我们整个生活都搞乱的思想(如果我们体会到的话)共同生活。在精神错综复杂的矛盾面前,我们恰恰完全把握住把我们与我们自己的创造隔离开的事实。当精神在其希望的平静的世界中默默无言的时候,一切都显示出来,并被安置在精神怀念的统一之中。而这个世界就在这最初的运动中破裂崩溃:无限闪烁的光明向着认识显示。永远不应该希望重新恢复那给予我们心灵平静的熟悉而又宁馨的平面。经过多少世纪的寻觅探索,经过多少次思想家的更新换代,我们清楚地知道,这对于我们的每个认识都是适用的。除了那些职业理性主义者之外,人们现在都不再希望获得什么真实的知识。如果一定要写一部富有意义的人类思想史,那就应该从人类思想绵绵不绝的悔恨、从人类思想的软弱无能的历史写起。

  对于什么人,对于什么东西我能真正地说:“我了解这个!”我能感受到我这深藏的内心,我断定它存在着。这个世界,我能触摸它,而且我还能断定它存在着。我的全部学识就到此为止,其余的需要再建设。因为,如果我试图把握这个我确定的“我”,如果我试图给它下定义并要概述它,那就只会有一股水流从我手指间流过。我能依次描画它能够表现的一切面貌,以及人们给予它的一切面貌:教养、出身、热情,或安静、伟大,或渺小。但人们并不把这些面貌相加起来。这颗心就是我的心,但我总是不能确定它。我对我的存在的确信和我企图提供给这种确信的内容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对于我自身将永远是陌生的。在心理学中就像在逻辑学中一样,有一些事实,但却没有真理。“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的这句话与我们的布道者所说的“你要有道德”的话具有同等价值。它们都表明着一种怀念,同时也表明一种无知。这是对伟大论题玩弄的贫乏的游戏。这些游戏只有在它们都是相近的严格范围内才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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