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个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波曾叙述过他的奇遇的……”
“正是他,先生,他根据一部手稿写成了这个故事。手稿中详兰·盖伊船长来到我身旁。细记述了穿越南极海洋的旅行,惊心动魄、损失惨重的旅行!”
听到兰·盖伊船长这样讲话,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怎么?……难道他以为阿瑟·皮姆的手稿确实存在么?……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难道不是纯属虚构么?它只不过是最有天才的美国作家凭空臆造写出的一部作品而已……而现在这个神经正常的人竟然把假想当成了现实……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心中暗想跟我打交道的到底是什么人。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兰·盖伊船长又执意问道。
“听见了……当然听见了,船长,当然……不知道我是否完全听懂了……”
“杰奥林先生,我再用更明白的字句将问题重复一下,因为我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如果能使你满意,我将感到不胜荣幸。”
“我是问你,在康涅狄格州,你是否作为个人认识皮姆一家,他们原来住在楠塔基特岛,并与州内一位最有声望的代理人结成姻亲。阿瑟·皮姆的父亲是个船舶商人,一般人认为是岛上一位巨商。投身探险的是他的儿子。埃德加·爱伦·波整理的惊险故事,是他亲自口述的……”
“船长,这整个故事全部出于我国伟大诗人的丰富想象,你让它多惊险都可以……这纯属虚构……”
“纯属虚构?”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兰·盖伊船长耸了四次肩膀,把每一个字的调门都往上挑。
“那么,”他又说,“杰奥林先生,你是不相信……”
“我不相信,也没有一个人相信,盖伊船长。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不单纯是一部小说,这第一个人就是你……”
“请你听我说吧,杰奥林先生。这部‘小说’——你说它是小说,就算它是小说吧——虽然去年才问世,并不妨碍它确有其事。从他叙述的事情到现在,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事情仍然可以是真实的。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谜底,说不定这谜底永远也不会揭晓了!……”
兰·盖伊船长肯定疯了。他歇斯底里发作,发生了神经错乱,于是就疯了!……幸好,如果他失去理智,杰姆·韦斯特可以毫不为难地代替他指挥双桅船!我尽可以听他讲下去。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我反复读过许多遍,对小说内容了如指掌。我倒想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现在,杰奥林先生,”他以更加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声音有些颤抖,表现出神经受到某种刺激。“可能你不认识皮姆一家,可能你在哈特福德也好,在楠塔基特也好,都不曾遇到过这家人……”
“在别处也没有。”我回答道。
“好啦!但是,肯定说这个家族从未存在过,阿瑟·戈登·皮姆只是个虚构的人物,他的旅行仅仅是臆造出来的,你可要当心!……是的!……你要当心,正像你要当心不能否认我们神圣宗教的信条一样!……难道一个人——哪怕是贵国的埃德加·爱伦·波——真的能够杜撰、能够创造吗?……”
我见兰·盖伊船长谈话越来越激烈,心中明白一定要尊重他的偏执,随他说去,不予辩驳。
“现在,先生,”他肯定地说,“请你好好记住我要进一步说明的事实。……这些事实是令人信服的。对事实,没有争议的余地。然后,你高兴作什么结论,就作什么结论好了。我希望,你不要使我后悔,后悔接受你搭乘‘哈勒布雷纳’号!”
这是警告我,明确地警告我。我表示同意。事实……从半错乱的大脑里出来的事实会是什么呢?……肯定是稀奇古怪的。
“当埃德加·爱伦·波一八三八年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在纽约。”兰·盖伊船长接着说下去:“我立即动身赴巴尔的摩。这位作家住在巴尔的摩,他的祖父在独立战争时期担任过军需监。你否认皮姆家族的存在,但是我猜想,你总不至于也否认波氏家族的存在吧?……”
我一言不发,认为最好是不再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我打听到,”他接着说,“关于埃德加·爱伦·波的某些详细情况……有人将他的住址告诉了我……我到他家去拜访……第一次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那时他已经离开美国,我未能见到他……”
这时我自忖道:真不巧!埃德加·爱伦·波研究各种类型的癫狂症,本领高强。如果他见到我们这位船长,说不定会在他身上发现最完美的一种类型呢!
“不巧得很,”兰·盖伊船长继续说下去,“我没有见到埃德加·爱伦·波,自然无法核实阿瑟·戈登·皮姆的情况,……这位探索南极地区的大无畏先驱已经死亡。正如这位美国诗人在奇遇结尾所宣告的那样,由于各报纸的报道,阿瑟的死亡已是众所周知的了。”
兰·盖伊船长所说,确是事实。但是,我与小说的各位读者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这个宣告,无非是小说家的一种手法而已。在我看来,因为作者无法或者不敢给如此想象离奇的作品一个结局,于是暗示说,这最后三章并非阿瑟·皮姆直接向他披露,阿瑟已在突然发生的意外中凄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具体情形如何,他并没有讲。
“那么,”兰·盖伊船长继续说道,“埃德加·爱伦·波走了,阿瑟·皮姆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一件事好做:找到阿瑟·皮姆的旅伴德克·彼得斯。德克·彼得斯曾经跟随阿瑟·皮姆一直到达高纬度地区的最后屏障。后来两人都安全返回……怎么回来的?……无人知晓!……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是一同返回的吗?……原书对这一点未予解释。同样,书中还有几处,也很含糊其辞。然而,埃德加·爱伦·波声明说,德克·彼得斯也许能够对未发表的章节提供某些情况,他住在伊利诺斯州。我立即动身,到伊利诺斯州去,……抵达斯普林菲尔德……我打听这个人,他是印度安混血种人……住在凡代利亚镇……我去了。”
“他又不在,是吗?……”我忍不住笑着回答道。
“第二盆冷水:他不在,或者说得确切些,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杰奥林先生。这位德克·彼得斯先生已经离开伊利诺斯州,甚至离开美国多年,去向不明。但是,在凡代利亚,我与认识他的人谈过话。最后他在这些人家里住过,并向他们叙述过他的冒险经历——但是对最后的结局从未阐述清楚。现在,他是唯一了解这个奥秘的人了!”
怎么?……这个德克·彼得斯也确有其人……甚至现在还活着?……“哈勒布雷纳”号的指挥官口气这样肯定,我几乎要信以为真了!……真的!再过一小会儿,我恐怕也要冲动起来了!
就这样,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占据着兰·盖伊船长的头脑,他神经错乱已经到了何种地步!……说德克·彼得斯这个人物已经无影无踪,我倒十分相信,本来他也只在小说家的头脑之中存在过嘛!
然而,我不愿惹恼兰·盖伊船长,更不想引起他歇斯底里更加凶猛的发作。
于是,我装作完全相信他的话的样子。他又补充道:
“杰奥林先生,在书中,谈到一个酒瓶,瓶中装有一封密封信。阿瑟·皮姆乘坐的那艘双桅帆船的船长,将这个瓶子放在克尔格伦群岛某悬崖脚下。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甚至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也装作相信他的话的样子。
“书中确实这么讲过……”我回答道。
“那好。最近一次航行中,我到那瓶子可能在的地方去搜寻……我找到了瓶子及信件……。信上说,船长及其乘客阿瑟·皮姆将全力以赴,一定要达到南极海洋的边缘……”
“你找到了这个瓶子?……”我相当急切地问道。
“是的。”
“还有瓶子里的信?”
“是的。”
我注视着兰·盖伊船长……他与某些偏执狂一样,完全相信自己的一派胡言。我差一点脱口而出:把信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但我又改变了主意,心想:难道他不会自己写一封么?……
于是我回答道:
“船长,你未能在凡代利亚遇到德克·彼得斯,真是太遗憾了!……否则他至少会告诉你,在什么情况下他和阿瑟九死一生回来的……你还记得么……倒数第二章……他们两个人都在……他们的小艇来到白色的雾障前面……小艇刚要被卷入瀑布的漩涡时,一个蒙面人的面孔突然出现……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两排删节号……”
“确实,先生,我没能见到德克·彼得斯,太倒霉了!……如果能得知他们这次探险奇遇的结局,该多有趣!不过,依我看来,对其他人的命运,如果能有一个确切的消息,我会觉得更有趣一些……”
“其他人?”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你指的是谁?……”
“英国双桅帆船的船长和船员。‘逆戟鲸’号沉没以后,一艘英国双桅帆船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并带他们穿过南极洋,直到扎拉尔岛……”
“兰·盖伊先生,”我提醒他注意,仿佛我已不再怀疑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确有其事,“这些人不是全部遇难了么?有的人在双桅帆船遭到袭击时死去,其他的人则死于扎拉尔士著人搞的人工崩坍……”
“说不定,”兰·盖伊船长反驳道,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说不定,这些不幸的人当中会有几个,既没有死于屠杀,也没有死于崩坍,还能幸存下来呢?说不定有一个半个或者好几个,能逃脱土著人的魔掌呢……”
“任你怎么讲,”我驳斥道,“就算有人幸存下来,也不大可能还活着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是发生在十一年以前呀!……”
“先生,”兰·盖伊船长回答道,“如果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旅伴没有在土著居民的袭击下倒下去,如果他们能幸运地抵达航行过程中依稀辨别出的附近岛屿,那么,既然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能前进到比扎拉尔岛更远的地方,能超过八十三度纬线,既然他们在南极地带能有办法活下来,为什么他们的旅伴,这些可怜的人,我的同胞,就不能活下来呢?……有几个人还在等待着解救,为什么就不可能呢?……”
“你的恻隐之心使你失去理智了,船长,”我回答说,极力想使他平静下来,”根本就不可能……”
“不可能,先生!……如果发生了一件事,如果不容置疑的证据引起了文明世界的注意,如果有人发现了实物证据,证明这些被遗弃在天涯海角的不幸的人的确存在,到那时候,每人都要争先恐后地大喊大叫要去营救他们,还会有人胆敢高叫‘不可能’么?”
这时,兰·盖伊船长啜泣起来,抽噎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扭身向着南方,仿佛极力要用目光刺透那遥远的天际。这倒使我无需作答了:反正他是听不见我说话的。
总之,我思忖着,究竟兰·盖伊船长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神经错乱到这等地步呢?是否他的人道主义感情一直发展到疯癫的地步,才使他对这些遇难的人如此关切?……实际上,这些人从未遇难,理由很简单:这些人从来就不存在……
这时,兰·盖伊船长又回到我身旁,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不,杰奥林先生,关于‘珍妮’号的船员,结论还没有下!……”
然后他就走开了。
在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中,“珍妮”号,这是在“逆戟鲸”号残骸上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双桅帆船的名字。在这次谈话的结尾,兰·盖伊船长第一次道出了这个名字。
“倒也是,”这时我想道,“盖伊这个姓,与‘珍妮’号船长姓氏相同……而且,和‘珍妮’号一样,也是英国船!……那么,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从中又能得到什么结论呢?……‘珍妮’号的船长,只存在于埃德加·爱伦·波的想象之中;而‘哈勒布雷纳’号的船长,是活着的人……,确实活着的人……两人的共同之处,无非就是盖伊这个性。而这个姓氏在英国是个很普通的姓氏。不过,我想,也许正是由于姓氏相同,才使我们这可怜的船长头脑混乱了!……说不定他自认为与‘珍妮’号船长同属一个家族!……对了!正是这一点使他到了这步田地,他对那些想象的遇难者无限怜悯!”
杰姆·韦斯特对这种情况是否了解?船长刚才对我说的这些“疯话”,他的上司是否曾对他说过?了解一下倒是很有趣的。可是,这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兰·盖伊船长的神智状况。再说,与大副谈话,不一定谈任何问题都能很顺利。谈这个问题,恐怕要冒某些风险……
于是我决定等待时机。然而,我不是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就要下船了么?我在双桅船上的航行不是几天以后就要结束了么?……说实在的,忽然某一天遇到一个人,竟然将埃德加·爱伦·波虚构的小说当作真有其事,这种事我可从来没有料到!
第三天,八月二十二日,曙光微熹时分,左舷已驶过马里恩岛。岛的最南端高高耸立着一座火山,高达海拔四千法尺。这时,爱德华太子岛的初步轮廓已依稀可辨,位于南纬46度53分,东经37度46分。这个岛位于我们船只的右舷。再行驶十二小时以后,在黄昏的雾霭中,太子岛最后的山峰也逐渐消失了。
第二天,“哈勒布雷纳”号航向指着西北,朝着这次航行中要达到的南半球最北的纬度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