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哪一次远渡重洋也没有像这次这样开始得顺利!本来,兰·盖伊船长难以理解的拒绝,要让我在圣诞—哈尔堡再等上几个星期。一个意料不到的转机忽然来到。于是,美妙的海风将我带走,远离了克尔格伦群岛。船只顺风行驶,海面荡起轻轻的涟漪,船速大约每小时七八海里。
“哈勒布雷纳”号的内部与其外表十分相称。管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舱面室,还是船员休息舱,到处干干净净,有如荷兰圆头帆船。
舱面室前部左舷处,是兰·盖伊船长的舱室。从可以降下的玻璃窗,可监视甲板,必要时,可将船长命令传给值班人员。值班位置在主桅和前桅之间。右舷处,是大副的舱室,结构与船长室相同。两室内各有狭窄的床铺一张,容积不大的橱柜一个,一张用草填塞的扶手椅,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桌上方悬挂着可横向摆动的灯一盏;各种航海仪器,气压表,水银温度计,六分仪。精密航海计时仪装在橡木盒子锯末里,只有船长准备测量日高时才将它取出。
舱面室后部还备有两间舱室,正中部分为军官餐厅。餐桌四周有带活动靠背的木椅。
这两间舱室中,有一间已准备好接待我。光线来自两扇玻璃窗,一扇朝着舱面室侧翼纵向通道,一扇朝着船尾。舵手站在船尾的舵轮前。后桅驶风杆从舵轮高处伸出,长度超过船顶好几英尺,这使双桅船显得更加明光闪闪。
我的舱室八法尺长五法尺宽。我已经习惯于这种航行的必要,不需要更大的空间,也不需要更多的家具:一张桌子,一个橱柜,一张藤椅,一个铁腿洗脸池,一张窄床,便足够了。薄薄的床垫,碰上一位不像我这么随便的乘客,定会引起尖刻的批评。反正“哈勒布雷纳”号抵达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时我就上岸,只是一次比较短暂的航行而已。于是我占据了这间舱室,估计居住的时间不会超过四五个星期。
前桅的前部,靠近船只中心的地方——延长支索帆边缘的地方——是厨房,用牢固的系索加以固定。再过去,便是敞开的进舱口,衬着厚厚的油布。从这里沿船梯而下,可通各船员休息舱和中舱。天气恶劣时,巨浪袭上船舭,便将进舱口密封关死,船员舱室可不受海浪袭击。
船上八名船员的名字是:帆篷师傅马尔丁·霍特;捻缝师傅哈迪;水手罗杰斯,德拉普,弗朗西斯,格雷希恩,伯里,斯特恩。都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全是英吉利海峡和圣·乔治运河沿岸的英国人。每人都技艺高超,同时又在一只铁腕控制下服服帖帖。
一开始我就要请诸位注意:船员们听见一个字、看见一个手势就乖乖服从的、毅力非凡的人,并不是“哈勒布雷纳”号的船长,而是船长的副手、大副杰姆·韦斯特。那时他大约三十二岁。
我遨游四海,从未遇到过性格如此刚毅坚强的人物。杰姆·韦斯特出生在海上,在一艘自航驳船上度过他的童年。他的父亲是船老大,全家人也生活在船上。在他生命的每一阶段,除了英吉利海峡、大西洋或太平洋上带咸味的空气以外,他没有呼吸过别的空气。船只停泊的时候,他只因国家或贸易的公务需要才上岸。离开这艘船到另一艘船上去工作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帆布袋一背,就再也不动弹了。他整个的灵魂都是海员,这一职业便是他整个的生命。当他不在现实中航行时,他仍在想象中航行。他当过少年水手,实习水手,水手。后来成为海军下士,上士。然后当二副。现在,他在兰·盖伊船长指挥下,担任“哈勒布雷纳”号大副的职务。
杰姆·韦斯特甚至没有要爬得更高的雄心壮志。他并不想发财,他既不管收购货物,也不管出售货物。他只管装舱、理舱。要想让船只航行顺利,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有关航行及航海学的琐事,诸如装置帆缆索具、帆能的利用、不同速度时的操作、各种仪器、停泊、同大自然作斗争、测量经度和纬度之类,一言以蔽之,一切有关帆船这部庞大机器的事情,杰姆·韦斯特都了如指掌,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大副的外表:中等身材,比较瘦削,神经健全,肌肉发达,四肢强健有力;如体操运动员一般敏捷;海员的目光,可眺望到极远的地方,准确惊人;风吹日晒变得黑红的脸膛,头发浓密,剪得很短,双颊和下巴上没有胡须,五官端正。整个外表显示出精力充沛。勇敢无畏,膂力过人,都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杰姆·韦斯特寡言少语。但只是在别人请问他的时候,才是这样。他下命令的时候,声音洪亮,字句清楚,从不重复,打算让人一听就懂——也果真听得懂。
我请大家注意商船上这位典型的军官,他全心全意忠于兰·盖伊船长,并献身于双桅船“哈勒布雷纳”号,仿佛他是船上的主要器官之一,仿佛这个木、铁、帆布、铜、麻组成的整体,从他那里得到了强大的生命力;仿佛人造的船和上帝造的人完全同化为一体。如果说“哈勒布雷纳”号有一颗心脏的话,那么这颗心是在杰姆·韦斯特的胸膛中跳动。
我再提一提船上的厨师,船上人员的情况就介绍齐全了。厨师名叫恩迪科特,三十岁右左,是非洲沿海的一个黑人。他在兰·盖伊船长手下担任厨师职务已经八年。水手长和他的关系十分融洽,二人常常在一起进行真正伙伴式的谈话。还需要指出,赫利格利自认为掌握着高级烹调方法,恩迪科特有时照他的方法小试身手,却从未引起就餐人员的注意,他们未免太无动于衷了。
“哈勒布雷纳”号启航以后十分顺利。天气严寒,在南纬四十八度线上,八月份的时候,寒冬仍然覆盖着太平洋的这一部分。不过,海景奇美,海上微风固定在东—南—东方向。如果这种天气持续下去——这可以预料,也在期望之中——我们就连一次前下角索也无需更换,而只要轻轻地放松下后角索,就可以一直驶抵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了。
船上生活十分规律、简单,而且——在海上还受得了——单调,但也不乏动人之处。航行,这是动中有静,在梦幻中摇荡,我对自己的孤单寂寞也不抱怨。可能只在一点上我的好奇心还需要满足,那就是究竟为什么兰·盖伊船长先是拒绝了我,后来又改变了初衷?……就这个问题去询问大副,肯定是徒劳无益的。再说,他是否了解他上司的秘密呢?……这并不直接属于他的工作范围,我前面已经说过,职务之外的事,他是毫不过问的。何况,从杰姆·韦斯特单音节的回答中,我又能获得什么材料呢?……早饭和晚饭过程中,我和他交谈不超过十句话。不过,我应该承认,我时常无意中发现,兰·盖伊船长的眼光死死盯住我,似乎很想询问我的样子。仿佛他有什么事要向我打听。反过来说,我真有事要向他打听。而事实上,双方都保持着沉默。
如果我心里痒痒,想与人谈谈,那与水手长谈谈当然也可以,这个人可是随时准备打开话匣子的!但是,他会说出什么使我感兴趣的话来呢?我要补充一句,他从不忘记向我问早安和道晚安,总是那么啰哩啰嗦。然后问我,对船上生活是否满意?饭菜是否合我的胃口?要不要他去向黑鬼恩迪科特定几个照他的烹调法做的菜?等等。
“谢谢你。赫利格利,”有一天我回答他说,“一般饭菜对我已经足够了……还是满不错的……我在‘青鹭’你的朋友那里住的时候,也并不比这里吃得好。”
“啊,这个鬼阿特金斯!……他到底还是个好人哪!”
“我也这么想。”
“杰奥林先生,他一个美国人,竟然同意带着全家老小流亡到克尔格伦群岛,怎么想得出来呀?……”
“为什么不可以呢?……”
“而且他还很满意!……”
“这一点都不傻,水手长!”
“好嘛!如果阿特金斯提出让我跟他换换,那我才不干呢!我这日子过得多舒服!”
“我祝贺你,赫利格利!”
“嗳!杰奥林先生,你知道吗,搭乘像‘哈勒布雷纳’号这种船,这可是一辈子碰不上第二次的好机会!……我们船长不爱说话,这是真的,我们大副的舌头使用得比他还要少……”
“我已经发现了。”我声明道。
“这没关系,杰奥林先生,他们是两位心地高尚的海员,我向你保证!你到特里斯坦下船时,肯定对他们恋恋不舍呢!……”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水手长。”
“你看,屁股后面东南小风吹着,大海平静无波。只有抹香鲸和别的鲸鱼从下面摇晃的时候,海水才起波澜。这样行船,很快就会到的!你瞧着吧,杰奥林先生,用不了十天时间,就能吞下从克尔格伦群岛到爱德华太子岛的一千三百海里;不出半个月,就能走完爱德华太子岛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的两千三百海里水路呢!”
“估计没有用,水手长。要好天气持续下去才行。‘若想把人骗,只管预报天’,这是海员的口头禅,知道了有好处!”
无论如何,好天气保持住了。八月十八日下午,桅顶守望员报告,右舷前方,出现克罗泽群岛的山峦,方位是南纬42度59分,东经48度,山的高度为海平面以上六百到七百杜瓦兹。
第二天,船的左舷靠波塞西翁和什韦恩群岛驶过。这群岛屿只有渔汛季节才有船只常来常往。此时唯一的居民是鸟类,群居的企鹅和成群结队的盒鼻鸟;这种鸟飞翔时与鸽子颇为相似,因此捕鲸人称它为“白鸽”。从克罗泽群山形状变幻莫测的裂缝之中,冰川溢出,成厚厚层状,缓慢而凸凹不平。连续数小时我仍能望见山峰的轮廓。然后,一切都缩成了一道白线,勾画在地平线上。那白线以上当是群山白雪覆盖的顶峰。
在航行中,靠近陆地总是颇具情趣的事件。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兰·盖伊船长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借机打破对他的乘客的缄默……他却没有这样做。
倘若水手长的推测能够变成现实,要不了三天航程,马里恩岛和爱德华太子岛的山峰就会在西北方出现了。估计不会在那里停泊。“哈勒布雷纳”号大概准备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的淡水补充点去补给淡水。
我估计这次单调的海上旅行是不会被任何海上事件或其他事件打断了。可是,二十日上午,杰姆·韦斯特值班时,第一次测量过时角之后,兰·盖伊船长到甲板上来了。这使我感到万分惊异。他沿着舱面室一条纵向通道走到船尾,站在罗经柜前,注视着罗盘,主要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
我刚才坐在船头附近,是不是只有船长看见了我?……我说不准。但可以肯定地说,我在场这一点,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从我这方面,我早已下定决心,对他表示的关切决不超过他对我的关切。所以我臂肘支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兰·盖伊船长走了几步,倾身舷墙上,观察着拖在船尾的长长的波纹。它多么像一条狭窄平直的白色花边啊!双桅船纤巧的轮廓迅速地摆脱了海水的阻力。
在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能听见我们说话,那就是舵手斯特恩。船只受满后侧风,这种速度有时会引起船只变幻不定的偏斜。
斯特恩此时手扶在舵轮手柄上,使“哈勒布雷纳”号保持正常的航向。
兰·盖伊船长似乎并不担心这些。他来到我身旁,仍用那低声耳语的嗓音,对我说道:
“先生……我要跟你谈谈……”
“请讲吧,船长。”
“我直到今天没有跟你谈过话……因为我天生不善于交谈……这一点我承认……而且……你对我讲话是否感兴趣?……”
“如果你怀疑这一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辩驳道,“你的谈话只能是最饶有兴味的。”
我估计从这句答话中,他并未觉察出任何讽刺意味,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
“说吧,船长。”
兰·盖伊船长仿佛又有些犹豫不决了,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杰奥林先生,”他开口问道,“在你登船的问题上我改变了主意,你是否曾想弄明白究竟原因何在呢?……”
“我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没有找到答案,船长。可能你作为英国人……跟一个外国人打交道……你是不是打算……”
“杰奥林先生,正因为你是美国人,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让你搭乘‘哈勒布雷纳’号……”
“因为我是美国人?……”我答道,对他这样坦率承认感到相当惊讶。
“同时……也因为你是康涅狄格州人……”
“对不起,我还不明白……”
“我再补充一句你就明白了:我想,既然你是康涅狄格州人,既然你游览过楠塔基特岛,那么,很可能你认识阿瑟·戈登·皮姆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