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工们全被领到渔工那里去了。过了一个来钟头的工夫,火夫和水手也都参加进来。大家全聚到甲板上了。由结巴、学生,芝浦、甭狂碰头儿把“要求条件”定下来。说好了当着大家的面儿跟他们提。
监工他们那几个人一听渔工们闹起来,根本不露面儿了。
“真怪呀!”
“这可有点邪行!”
“甭看带着手枪,这下子也不行了!”
结巴渔工走上高处,大家鼓起掌来。
“工友们!到底盼来了,咱们可盼了好久好久了,咱们给整得半死不活,可还是一直盼。心想。‘走着瞧吧’,可是,到底盼来了!
“工友们!首先头一条,咱们得劲儿往一处使!甭管怎么着,咱们可不能出卖朋友!只要紧紧抓住这一条儿,捻死那批家伙就比捻个虫子还容易!那么,第二条呢?工友们!第二条儿还是劲儿往一处使!就是不要有一个掉队的!不要有一个叛徒,一个叛变的!要知道,仅仅一个叛变的,就能要了三百条人命吶!一个叛变的……(“知道啦!知道啦!”“没错儿!”“甭担心,干吧!”)
“咱们的谈判,能不能把他们打趴下,能不能把责任尽到家,全靠大家团结的力量啦!”
接着,火夫代表站了上去,水手代表也站了上去。火夫代表讲了些平时一次也没说过的字眼儿,自己都慌了。一憋住就红头涨脸,又是拽工作服大襟,又是抠摩破的窟窿,局促不安。大家一见这样子,笑得直跺甲板。
“俺就说这些!可是,工友们,那批家伙,揍他就是了!”说着就下了台。
大家故意热烈地鼓掌。
“就这一句就够了!”后边有人插科打趣。这下子,大家齐声哄笑起来。
火夫冒了一身汗,比三伏天要烧锅炉那把长柄煤铲还要厉害。脚底下都没根了。一下台就问旁边的火夫:“俺说啥来着?”
学生拍着他的肩膀奖道,“满好,满好!”
“都怪你!还有别人嘛,单找俺!”
“各位!我们一直就盼着这一天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杂工上了台。“大伙也知道,我们伙伴儿们在这条加工船上受的是什么罪,是怎么给整得死去活来的!一到晚上,钻进薄薄的被子之后,想起家来,我们老是哭!随便问问站在这儿的每一个杂工好了。没有一个人一宿不哭的。还有,没一个人身上没有新伤口的。有的要是再这么连过三天,非死不可!但分有几个钱的人家,就像我们这么大,还都能上学校,都能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吶,可是我们来到这么老远……(声音嘶哑了。哽咽起来了。周围像被压住似的静了下来。)不过,这回就行了!不要紧了!让大人帮着,我们也能向那批恨人的家伙们报仇了!”
这句话,引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有的过了中年的渔工拼命地鼓着掌,拿粗大的手指头悄悄地抹眼角。
学生、结巴把写上大家名字的“请愿书”到处让大家传观、盖戳儿。
决定由两名学生、结巴、甭狂、芝浦、三个火夫、三个水手拿着“要求条件”和“请愿书”上船长室去,而且这时要在门外举行示威——因为住处不像陆地上那么分散,又有了充分的酝酿,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当。顺当得令人唯以相信地就商量妥了。
“怪事儿!怎么那张鬼脸不露面儿啦?”
“我还当他要跳起来放他那宝贝手枪哩!”
三百号人,由结巴领头儿三呼“罢工万岁!”学生笑道:“听见这声音,监工怕要吓得打哆嗦吧?”于是一起拥向船长室。
监工一只手攥着手枪迎候着代表。
船长、杂工头儿、工房代表这一伙人在迎候着,那样子一眼就看得出来刚才准是在商量什么事来着。监工不动声色。
一进门,监工皮笑内不笑地说道:“真干啦?”
外边,三百号人围了好几层,咕咚咕咚跺着脚大喊大叫。监工低声说:“讨厌!”可是这一切,代表们似乎根本不去理会。当监工大致听了听他们激动的申述之后。把“要求条件”和“请愿书”虚应故事地草草看了看。出人意料地慢悠悠说:“不后悔吗?”
“混蛋!”结巴猛然骂了一声,如同照监工劈面一举打过去似的。
“是吗?好啊!——不后悔呀!”
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略微改变了口气:“那么,你们听着,好吗?用不了明儿个早上就给你们个慷慨的答复!”话音没落,芝浦就打掉监工的手枪,照脸上就是一拳。监工一愣,刚一捂脸的功夫,结巴就抡起蘑菇形的转椅照腿上横扫过去。监工的身子撞在桌子上,一下子就躺下了。桌子四脚朝天翻到他身上。
“慷慨的答复?混蛋,少放屁!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芝浦来的渔工把他那宽大的肩膀猛地一抖。水手、火夫、学生把他们俩拦住了。船长室的玻璃窗咔嚓一声打破了。骤然间,外边的喊叫声大了起来。“宰了他!”“打死他!”“揍地!往死揍!”听得一清二楚。这功夫,船长、杂工头儿、工房代表早就扎到屋角上像木头橛子似的戳在那儿,脸色全变了。
砸开了房门,渔工、水手、火夫,全都涌了进来。
过午以后。海上起了大风暴。到傍黑才慢慢平息下来。
“把监工打趴下!”这种事,一直认为那怎么可能呢?可是竟然亲手办到了,就连平常当幌子吓唬人的手枪不是也没敢放吗?大家高兴得欢蹦乱跳,代表们凑在一堆儿研究下一步的各种对策。心想,要没有“慷慨的答复”那就“走着瞧”!
已经黄昏时分了。舱口放风的渔工看见一艘驱逐舰开了过来。他慌忙跑进了“粪坑”。
一个学生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说道:“坏事儿了!”眼瞅着脸都变了色儿。
“你想到哪儿去啦!”结巴笑了起来,“把咱们这种情况、立场,还有要求什么的跟军官们细摆摆,要是他们能帮忙,罢工反倒能解决得有利呐!这不是明摆着么!”
别的人也同意,说:“那倒也是!”
“咱们帝国海军嘛。会向着老百姓的!”
“不、不……”学生摆了摆手。那样子像受了很大震动,咀唇直抖动,话都不利落了。
“向着老百姓?不、不!……”
“瞎说!不向着老百姓的帝国海军!哪有那个道理!”
“驱逐舰来啦!”“驱逐舰来啦!”人们这种兴奋硬是把学生的话给盖了下去。
大家一哄涌上甲板就突然齐声喊道:“帝国军舰万岁!”
舷梯口上,结巴、芝浦、甭狂、学生、水手、火夫们,跟脸上手上都打着绷带的监工、船长,站了个面对面。昏暗之中看不大真切。从驱逐舰上放出三只汽艇。汽艇靠拢了船帮。艇上挤满十五六名水兵。他们一齐登上了舷梯。
啊!怎么上着刺刀呐?帽带也扣在下巴上了!
“坏事儿了!”结巴心里暗叫。
从第二艘汽艇上也上来十五六名水兵。从再下一艘汽艇上来的,仍然是上着刺刀扣上帽带的水兵!这些水兵就跟跳进海盗船似的,乱哄哄地一上船就把渔工、水手、火夫给围住了。
“坏了!畜生们下手了!”芝浦和水手、火夫的代表这才叫起来。
“这回傻了吧!”说话的是监工。大家这才明白罢工之后监工那种摸不透的态度,可是已经晚了。
不容分说,一边大骂着“坏种”、“反叛”、“学俄国佬的卖国贼”,就把九名代表拿刺刀逼着全部押上了驱逐舰。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大家还都摸不着头脑,正在呆呆出神地看着。确实是不容分说。就比眼看着一张报纸烧成灰还省事。
——就那么简单地“收拾完了”。
“才算明白!除了咱们这些人,没有跟咱们站在一边的!”
“什么帝国海军!吹了半天,还不是大财主的走狗!向着老百姓?扯蛋!去他妈的吧!”
为了防备万一,水兵们在船上呆了二天。整整三天,军官们天天晚上在客厅里跟监工一伙子一块儿酗酒。——“就是这种玩艺儿!”
别管渔工们怎么不济,也不同于往常,这次可是亲眼看出来谁是敌人,这些人又是怎么意想不到地勾结在一起的。
照每年的老例,一到渔季快完,就得做“贡品”蟹罐头。然而竟敢“胡来”到经常不斋戒沐浴就做。每一次,渔工们都认为监工太不像话。然而这回可完全不同了。
“这可地地道道是拿咱们的血肉绞了做的!哼!吃着想必挺香甜的!但愿吃完了别肚子痛!”
谁都是以这种心情做罐头的。
“给他放上把石头子儿,管它哩!”
“除了咱们这些人,没有跟咱们站在一边的!”
这种念头,到如今已经深深地、深深地钻进每个人的心底——“走着瞧吧!”
可是,说上一百遍“走着瞧”,又顶什么用!罢工惨败之后,活儿就特别苛刻了,仿佛说:“你小子可知道厉害了?”那种苛刻,是在迄今为止的苛酷上,又加上了监工的报复性,超过了所谓极限的最顶点。如今,已经到了再也忍受不住的地步了。
“咱们错啦!不该那样,有九个人就把九个全暴露出去!那岂不是等于告诉他们咱们的要害就在这儿吗!咱们大伙应该全体抱成一团子!那么干的话,就算是监工,他也没法给驱逐舰打电报。因为不能把咱们大伙全抓走。全抓走就干不成活了嘛!”
“也是呀!”
“当然喽,咱们要是还这么干下去,这回可真的活不成啦!咱们得全体一起怠工,免得有牺牲的。还按上次的老办法!结巴不是说过吗,要紧的是齐心协力。再说如今也该知道齐心协力有多大作用了。”
“他要是还叫驱逐舰,咱们这次可就抱成团儿,一个不剩全让他抓走。全抓走反到得救了。”
“那倒也是!不过我想那么一来的话,头一个抓瞎的倒是监工,他对公司没法交待。从函馆招人顶工吧,来不及。产量吧。也少得不成个样子……闹好了。这个办法保不齐还更保险哩!”
“没错儿!再说,也怪,谁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了。全都憋着一肚子不忿哩!”
“说实在的,盘算这种后事,没用。死活豁出去了!”
“对!再来一回!”
于是,他们站起来——再来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