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站在那里,不一会儿他就大叫大喊起来,使劲拉她的衣服,他们一起走进门厅走上楼梯,里面大叫大喊把她往楼上推,推到浴室门口停了下来,她背靠在门上,一条胳膊挡住了脸,他大叫大喊想把她推进浴室去,后来她走进餐厅来吃晚饭,T.P.正在喂他吃饭他又发作了,先是呜噜呜噜地哼哼,等她摸了他一下,他便大叫大喊起来,她站在那儿眼睛里的神色就像一只被猫逼在角落里的老鼠那样,后来我在灰暗的朦胧中奔跑,空气中有一股雨的气息以及潮湿温暖的空气,使各种各样的花吐出芬芳,而蛐蛐儿在高一阵低一阵地鸣叫,用一个移动的沉寂的圈子伴随着我脚步的前进“阿欢”在栅栏里瞧我,跑过它黑乎乎的有如晾在绳子上的一条被子我想那个黑鬼真混蛋,又忘了喂它了,我在蛐蛐鸣叫声的真空中跑下小山就像是掠过镜面的一团气流,她正躺在水里,她的头枕在沙滩上,水没到她的腰间,在那里拍动着,水里还有一丝微光,她的裙子已经一半浸透,随着水波的拍击,在她两侧沉重地掀动着,这水并不通到哪里去,光是自己在那里扑通扑通地拍打着,我站在岸上水淹不到的土岬上,我又闻到了忍冬的香味浓得仿佛天上在下着忍冬香味的蒙蒙细雨,在蛐蛐声的伴奏下,它几乎已经成为你的皮肉能够感觉到的一种物质。
“班吉还在哭吗?”
“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
“可怜的班吉。”
我在河沟边坐下来,草有点湿,过不了一会我发现我的鞋子里渗进水了。
你别再泡在水里了,你疯了吗?
可是她没有动,她的脸是朦朦胧胧的,一团白色全靠她的头发才跟朦朦胧胧的沙滩区分开来。
快上来吧。
她坐了起来,接着站起身来,她的裙子沉重地搭在她身上不断地在滴水,她爬上岸,衣服耷拉着,她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拧拧干,你想着凉不成。
对了。
水汩汩地流过沙呷被吸进去一部分又继续流到柳林中的黑暗里去,流过浅滩时水波微微起伏像是一匹布,它仍然保留着一丝光线,水总是这样的。
他航行过所有的大洋周游过全世界。
于是她谈起他来了,双手扣在她潮湿的膝盖上,在灰蒙蒙的光线里她的脸朝上仰着,忍冬的香味又来了,母亲的房里有灯光,班吉的房里也有,T.P.正在侍候他上床。
你爱他吗?
她的手伸了过来,我没有动弹,那只手摸索着我的胳膊,它抓住了我的手,把它平按在她的胸前,她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不不。
是他硬逼你的吧,那么是他硬逼你就范由他摆布的吧,他比你力气大所以他……明天我要把他杀了,我发誓明天一定这样做,不必跟父亲说,事后再让他知道好了,这以后你和我别人谁都不告诉,咱们可以拿我的学费先用着,我们可以放弃我的入学注册,凯蒂你恨他对不对,对不对?
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她的心怦怦跳动着,我转过身子抓住她的胳膊。
凯蒂你恨他对不对?
她把我的手一点点往上推直到抵达她咽喉上,她的心像擂鼓似地在这儿跳着。
可怜的昆丁。
她的脸仰望着天空,天很低,是那么低,使夜色里所有的气味与声音似乎都挤在一起散发不出去,如同在一座松垂的帐篷里,特别是那忍冬的香味,它进入了我的呼吸,在她的脸上,咽喉上,像一层涂料,她的血在我手底下突突地跳着,我身子的重量都由另一只手支着,那只手痉挛抽搐起来,我得使劲呼吸才能把空气勉强吸进肺里,周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色的忍冬香味。
是的,我恨他,我情愿为他死去,我已经为他死过了,每次有这样的事,我都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死去。
我把手举了起来,依然能感到刚才横七竖八压在我掌心下的小树枝与草梗硌得我好疼。
可怜的昆丁。
她向后仰去,身体的重量压在胳膊肘上,双手仍然抱着膝头。
你没有干过那样的事是吗?
什么,干过什么事?
就是我干过的事,我干的事。
干过,干过许多次,跟许多姑娘。
接着我哭了起来,她的手又抚摸着我,我扑在她潮湿的胸前哭着,接着她向后躺了下去,眼睛超过我的头顶,仰望天空,我能看到她眼睛的虹膜的下面有一道白边,我打开我的小刀。
你可记得大姆娣死的那一天你坐在水里弄湿了你的衬裤?
记得。
我把刀尖对准她的咽喉。
用不了一秒钟,只要一秒钟,然后我就可以刺我自己,刺我自己,然后……
那很好,你自己刺自己行吗?
行,刀身够长的,班吉现在睡在床上了。
是的。
用不了一秒钟,我尽量不弄痛你。
好的。
你闭上眼睛行吗?
不,这样就很好,你得使劲往里捅。
你拿手来摸摸看?
可是她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好大,越过我的头顶仰望着天空。
凯蒂你可记得因为你衬裤沾上了泥水,迪尔西怎样大惊小怪吗?
不要哭。
我没哭啊凯蒂。
你捅呀,你倒是捅呀!
你要我捅吗?
是的,你捅呀。
你拿手来摸摸看?
别哭了,可怜的昆丁。
可是我止不住要哭,她把我的头抱在她那潮湿而坚实的胸前,我能听到她的心这时跳得很稳很慢,不再是怦怦乱蹦了,水在柳林中的黑暗里发出汩汩的声音,忍冬的香味波浪似地一阵阵升入空中,我的胳膊和肩膀扭曲地压在我的身子下面。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
她的肌肉变硬了,我坐了起来。
在找我的刀,我掉在地上了。
她也坐了起来。
现在几点?
我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我还在地上摸着。
我要走了,让它去吧。
我感觉到她站在那儿,我闻到她湿衣服的气味从而感觉到她是在那儿。
就在这儿附近,不会太远。
让它去吧,明天还可以找,走吧。
等一会儿,我一定要找到它。
你是怕……
找到了,原来刀一直就在这儿。
是吗,那么走吧。
我站起身来跟在她后面,我们走上小山岗,还没等我们走到,蛐蛐儿就噤不作声了。
真有意思,你好好坐着怎么会把东西掉了还得费那么大的劲儿四处去找。
一片灰色那是带着露珠的灰色,斜斜地通向灰色的天空又遁向远处的树林。
真讨厌这忍冬的香味,我真希望没有这味儿。
你以前不是挺喜欢的吗?
我们翻过小山顶继续往树林里走去,她撞在我身上,她又让开一点儿,在灰色的草地上那条沟像是一条黑疤,她又撞在我的身上,她看了看我,又让开一点儿,我们来到沟边。
咱们打这儿走吧。
干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看见南茵的骨骸,我好久都没想到来看了,你想到过吗?
沟里爬满了藤萝与荆棘,黑得很。
当初就在这儿,可是现在说不准到底能不能找到了,是不是。
别这样,昆丁。
来吧。
沟变得越来越窄,通不过去了,她转身向树林走去。
别这样,昆丁。
凯蒂。
我又绕到她前面去了。
凯蒂。
别这样。
我抱住了她。
我比你劲儿大。
他一动不动身子直僵僵地不眨眼但是也不动弹。
我不跟你打架,可是你别这样,你最好别这样。
凯蒂,别这样凯蒂。
这下会有什么好结果,你难道不明白吗,不会的,你放开我。
忍冬香味的蒙蒙细雨下着,不断地下着,我能听见蛐蛐儿在我们身边绕成一圈在注视着我们,她退后几步绕开我朝树林走去,
你一直走回屋子去好了,你不用跟着我。
我还是继续往前走。
你干吗不一直走回屋子去?
这该死的忍冬香味!
我们来到栅栏前,她钻了过去我也钻了过去,我从猫腰的姿势中直起身来时,他正从树林里走出来,来到灰色的光线中向我们走来,高高的直挺挺的身子一动不动似的,虽然他在走过来,但是还是一动不动似的,她向他走过去。
这是昆丁。我身上湿了全湿透了,如果你不想可以不来。
他们的身影合成了一个,她的头升高了,由天空背衬着显得比他高他们两个人的头。
如果你不想可以不来。
接着两个脑袋分开了,黑暗中只闻到一股雨的气息,湿草和材叶的气息,灰蒙蒙的光像毛毛细雨般降落着忍冬的香味像一股股潮湿的气浪一阵阵地袭来,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白蒙蒙的脸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只胳膊搂住她,仿佛她比一个婴儿大不了多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认识你很高兴。
我们握了握手,接着我们站在那儿,她的身影比他的高,两个影子并成了一个。
你打算干什么,昆丁?
散一会儿步,我想我要穿过林子走到大路上去,然后穿过镇子回来。
我转身走开去。
再见了。
昆丁!
我停住脚步。
你有什么事?
在林子里树蛙在叫,闻到了空中雨的气息它们的叫声像是很难拧得动的八音琴所发出的声音。
过来呀!
你有什么事?
到这边来,昆丁!
我走回去,她摸摸我的肩膀,她的身影朝我伛来,她那模糊不清的灰白色的脸离开了他那高大的身影,我退后了一步。
当心点儿!
你回家去吧!
我不困,我想散散步。
在小河沟那边等我。
我要去散步。
我一会儿就来,你要等我,你等我。
不,我要穿过树林去。
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那些树蛙根本不理睬我,灰暗的光线像树上的苔藓散发水份那样弥漫在空间,但是仅仅像毛毛雨而不像真在下雨,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走到树林边缘,我刚走到那里又开始闻到忍冬的香味,我能看见法院顶楼那只大钉上的灯光以及镇上广场上的灯映在天际的微光,还看得见小河沟边那排黝黑的垂柳以及母亲房里的灯光、班吉房里的灯光仍然亮着,我弯下身子钻过栅栏,一路小跑着越过牧场,我在灰色的草丛里跑着,周围都是蛐蛐儿,忍冬的香味越来越浓了,还有水的气息,这时我看到水光了,也是灰忍冬色的,我躺在河岸上,脸贴紧土地为的是不想闻到忍冬的香味,我现在闻不到了,我躺在那儿只觉得泥上渗进我的衣服,我听着潺潺水声,过了一会儿我呼吸不那么费劲了,我就躺在那儿想如果我的脸不动我就可以呼吸得轻松些,这就可以闻不到那种气味了,接着我什么都不去想,脑子里是一片空自,她沿着河岸走来停住了脚步,我一动不动。
天很晚了,你回家去吧。
什么?
你回家去吧,天很晚了。
好吧。
她的衣服悉索作响,我一动不动,她的衣服不响了。
你不听我的话,进屋去吧。
我什么也没听见。
凯蒂。
好吧,我进屋去,如果你要我这么做,我愿意。
我坐了起来,她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头。
进屋去吧,听我的活。
好吧,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什么都行,好吧。
她连看也不看我,我一把抓住她的肩傍使劲地摇晃她的身子。
你给我闭嘴。
我摇晃她。
你闭嘴,你闭嘴。
好吧。
她仰起脸来,这时我看到她连看都不看我,我能看到那圈眼白。
站起身来。
我拉她,她身子软弱无力,我把她拉得站起来。
现在你走吧。
你出来时班吉还在哭吗?
他现在睡了。
走吧。
我们跨过了小河沟,看见了家里的屋顶,然后又见到了楼上的窗子。
我得停下脚步把院门闩上,她在灰蒙蒙的光线下继续往前走,空气中有雨的气息但是雨还下不下来,忍冬的香味开始透过花园的栅栏传过来,开始传过来,她走到阴影里去了,我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这时候……
凯蒂!
我在台阶下停了步,我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
凯蒂!
这时我又听见她的脚步声了,我伸出手去碰碰她,不温暖但也不凉,她的衣服仍旧有点儿湿。
你现在爱他吗?
她屏住气,即使呼吸也是呼吸得极慢,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凯蒂,你现在爱他吗?
我不知道。
在灰蒙蒙的灯光之外一切东西的黑影都像是一潭死水里泡着的死猫死狗。
我真希望你死。
你这样希望吗,你现在进不进屋?
你现在脑子里还在想他吗?
我不知道。
告诉我你这会儿在想什么,告诉我。
别这样,别这样,昆丁。
你闭嘴,你闭嘴你听见没有,你闭嘴,你到底闭嘴不闭嘴。
好吧,我不响就是了,咱们要把大家吵醒了。
我要杀死你,你听见没有?
咱们上秋千那边去,在这儿他们会听见你的声音的。
我又没喊你说,我喊了吗?
没有,别吱声了,咱们会把班吉吵醒的。
你进屋去,你现在就进去。
我是要进屋去,你别嚷嚷呀,我反正是个坏姑娘,你拦也拦不住我了。
我们头上笼罩着一重诅咒,这不是我们的过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吗?
嘘,来吧,快去睡觉吧。
你没法逼我去睡觉。
我们头上笼罩着一重诅咒。
我终于看见他了,他刚刚走进理发店,他眼光朝店门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