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死鬼讨债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1:28

年轻人永远是快乐的,和他们在一起,楼娃仿佛也活得有意思了。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家尊重过。当他被人们呼唤着,在一口口熬硝的大锅间跑来跑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存在的确已不是可有可无的了。

可不是么?那一锅锅的硝,不都是在他的指点下熬出来的吗?你听听,这个说:“楼娃叔,你看看咱这锅硝可到了起锅的时候?”那个喊:“喂,快来呀,看看我们的火候行不行?”每当歇息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抽一袋烟,望一望那几口大锅,心里就觉得气派。他想,要是一家能熬出那些硝来,可不成财主啦!

现在楼娃心里已经满足、踏实多了。他想熬完硝,就去抢种晚秋。眼下的难关马上就要渡过,今年的口粮看来也有了着落。梁子说还要造田、修渠,不过当然那是秋后的事情了……

吃罢晚饭,楼娃把火弄得旺旺的,大锅烧得“噗噗”直响,大家一时没什么事情可做,围在火边,坐了一圈,笑笑嚷嚷地闹个不停。有的说要读报,有的说要唱歌,楼娃含着烟袋杆,坐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一样笑模悠悠地听他们讲话,从来不插嘴。

那边,好几个青年起哄要小李子唱歌。小李子怕出丑,便灵机一动,不知从哪里抓起张报纸,一本正经地说:“咱们该学习学习啦。”

“学习哩,”一个青年拉长声音说,“也不知哪里来的垫箱纸,弄来唬俺们大老粗。”

“你瞧瞧,这不是前天才到的?”小李子不服气地将报纸伸到那人的鼻子底下。又一个青年走过来,一把抢过报纸,把它垫在地下坐着说:“好了好了,都别争了,念那幌子好瞌睡,我说咱们还是让梁子给讲讲吧。”

“对,梁子给讲讲吧。”马上有人附和。

“嘿,我又不是说书的,凭空听我讲啥呀。”梁子摸着脑勺说。

“就把昨天晚上,你跟小李子嘀咕半夜的事儿说说嘛。”

一句话说得小李子脸上飞起了红云。其实,梁子哪里和她嘀咕了半夜,只是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说了一会子话罢了。

昨天晚上,小李子发现人堆里不见了梁子,不由得悄悄寻找起来。找了一气,发觉梁子一个人躲在山后半坡上砍竹子。他脚下的竹子已经堆了许多,足够老妈妈们编筐编篮用的了。但是他仍在砍,左一下,右一下,用力很猛,神情十分专注。

“喂,够啦!”小李子老远就冲着他喊道。现在,梁子在小李子的心目中也已经像普通的农村青年一样可亲可近了,所以她敢于跟他开玩笑。

可是梁子没听见,还是不停歇,好像发誓要把那一片竹子砍光似的。

小李子拾起一块土坷垃,朝梁子扔去,正中了梁子的后背。梁子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小李子冲着他扮鬼脸,打手势,他扔了砍刀,抱歉地笑笑,用手背抹了把前额的汗珠。这一抹,脸上就出现了**道,小李子赶紧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递过去。梁子接过毛巾,往下面的山涧走去。

清冽的泉水,浸透了毛巾,洗罢脸,脑筋清爽了不少,望着这细流淙淙的溪水,梁子一时发起愣来。他想起了爸爸和老支书的话,他觉得中国革命的历史如同滚滚的洪流,任何小溪都要汇入洪流,谁也不可能改变洪流的方向。

小李子见梁子发愣,以为他又想起了娟娟,不由得同情起来。说真的,娟娟走了已经半个多月了,说是报名上大学去了,至今没有音讯。尽管对此梁子没有公开说过一句话,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为娟娟深深感到忧虑。他知道像娟娟目前这种家庭情况,要上大学是不大可能的,他担心娟娟经受不住厄运的打击……小李子也发现,这些天来,梁子虽然和大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精力充沛地干着一切活,但是人却明显地消瘦下来,甚至那光洁的前额,也出现了淡淡的皱痕……

于是,小李子招呼梁子上来,可是梁子却说这里很清静,他想坐一会,还叫小李子也下来。这样,两个人坐在被溪水冲得光滑干净的石头上,梁子对她讲了老支书画的虎山大队的远景规划。

大概是小李子听得入了迷,她只觉得才讲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人家都已经睡了,所以就有这些爱耍贫嘴的,来寻开心了。

梁子见说,倒是认真想了想,很大方地一点头说:“好,就把昨天晚上同小李子说的话,给你们讲讲。”

除了楼娃以外,其余人全都来了劲。有人对小李子扮了个鬼脸,挤挤眼睛说:“别打马虎眼啦!”小李子瞪起眼睛瞅着梁子,不再吭声。

这时,熬硝的柴禾毕毕剥剥地烧着,梁子说:“昨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很多,”大家一听,身子又往前凑了凑。梁子笑着说:“从哪儿谈起呢?”

“小李子,快提醒提醒。”有个调皮鬼嚷嚷起来,小李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人故作惊奇:“哟,还瞪眼哪,俺说错了?”小李子知道这些人的脾气,越说他们越来劲,便干脆埋下头不吭气,拾了块土坷垃在地上划着。这时,梁子娓娓的细语,传入她的耳朵。

梁子的话,描绘着梦一样美丽迷人的图景:

“熬完硝后,我们就一面治碱造田,一面把环山渠道修起来,这样就能把水害变为水利,粮食种上两季,一季水稻,一季麦子。在山坡上栽上各种各样的水果:桃、梨、苹果、核桃……开辟出新的茶园。还要盖农民新村,实现机械化、电气化,让家家都能点上电灯,推米磨面脱粒、插秧,甚至养鸡喂猪全用机器……”

“那不是传说中的金凤凰飞回来了么!”刚才和小李子开玩笑的调皮鬼儿,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这不行,有这一对虎狼,凤凰咋飞得回来?”有人指了指夜空下狼山和虎山的剪影说。

“是啊,虎狼当道啊!”有人叹了口气说。

“狼让我打死了!”随着一声吼,突然一块山石后头闪出一个人影来,这是个粗壮的汉子,“通通通”几步走到大家跟前,把他说的“狼”,啪地甩了下来!

“大憨!”“大憨!”人们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一下子就把“死狼”围住了,嘴里“啧啧”羡慕地议论着:

“大憨,你真有两下子!”

“你怎么打的?”

“嘿嘿,人家武松打虎,俺这儿出了个大憨打狼。”

“要是娟娟在,一定能编一段快板。”

“梁子也会编嘛。”

乘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时,小李子望了望大憨,悄悄挤到前面,好奇地想拽一拽狼腿。大憨笑嘻嘻地挡住说:“女孩家动不得的。”

“去去去,”小李子推开大憨,“碰上狼,我也会打,保管不比你孬。”说着,她一拎“狼腿”,忍不住“哎唷”起来:“好沉哪!”

“敢情比你还重,累得我出了一身汗。”大憨愉快地逗趣,伸出粗大的手掌,擦了擦额头。

小李子不理会这些,只是细细地察看这只“狼”,心里想,赤手空拳打死这么一只狼,真了不得呀!看着看着,突然惊叫起来:“这哪里是狼,不是崔海嬴家里的那条狗吗?”

梁子打亮手电照了照:“真是一只狗。”

听说是狗,开始大家有点扫兴,可是紧接着,马上就又兴奋起来,扭着大憨又捶又打,那个乐劲儿呀,几乎要把他给抬起来了。因为,因为那不是一般的狗,那是崔海嬴家里的,又凶又狠的大黄狗呀!

连楼娃也受了感染。他每想起自己上崔海嬴家,那只黄狗又扑又咬的情景,总是心有余悸。可是现在,这只狗躺在地上,耷拉着四条腿,拖着舌头,再也动不得啦。想到这里,楼娃一阵高兴,伸出大拇指也要夸大憨,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唉,人家都说打狗要看主人,大憨呀,这下你可闯了祸啦!”楼娃说着,认真地替大憨发起愁来。

可是,不知是楼娃的声音太轻,还是年轻人太高兴,几乎谁也没有理睬他。大家只是张罗着剥狗皮、烤狗肉。不一会儿,肉香四溢,大伙儿你争我抢,热热闹闹地吃起了狗肉。

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泥瓦匠悄悄地走了近来。

瓦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说来真有意思。

最近好一阵子,泥瓦匠没在村里露面了。自从崔海嬴给开了外出的介绍信以后,泥瓦匠真是如鱼得水,一直在外面干私活,票子捞了一大笔。昨天揽的活计都做完了,回来给崔海嬴买了两瓶酒,今天下午送去时在门口碰上了大憨。从崔海嬴家出来已经很晚了,但想起今天晚上,县城东面的城关公社有户人家还要请他盖房子,今晚要等他去放线摆大方角的,因此必须赶去。为了走夜路壮胆,瓦匠走时又喝了两盅。从虎山到县城,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回,就是闭了眼睛也能摸到的。但是夜路,他一个人不常走。因为离涧湾不远,有一片乱坟地,坟地上葬着他二十几年前死掉的老母亲。据村上的老年人说,有次瓦匠在城里做活,村里人捎信去,说他的老母亲病了,要他赶快请医生回去。那时他家里正喂着一口大母猪,他指望着生猪娃子攒钱,一心迷在猪上,慌慌忙忙的也没听清,以为是老母猪病了,赶紧请了个兽医回去,哪知到家一看,猪好好的,老娘却病得不轻。当时人们都张罗着再去请医生,可是瓦匠一算,打发兽医得花几个钱,再给母亲请医生呢,没有三五块打不住。再说老娘年纪大了,医好了病也只是白吃饭,于是他的手在口袋里掏来掏去就犹豫起来。这一犹豫,病人也给耽误了,不出三天,一命呜呼。死后为了省钱,他就把她埋在那个乱坟地里。当时有人劝他:你娘死得屈,临死连一服汤药都没尝到,往后过年过节,你要多买点纸钱烧烧,要不,她要来跟你讨债的。瓦匠很迷信,胆子很小,听了这话十分害怕,但是,真的到了过年过节,他又舍不得买纸钱了。后来把素芳娘一娶过来,这事更丢到脑后头去了,只是在路过这片坟地的时候,还免不了有点胆虚,他真怕他的死鬼母亲,来跟他讨债。

可是这一天,他为了挣钱,又喝了些酒,特别兴奋,便把这事给忘掉了。离家的时候,天刚擦黑,天空也很晴朗,因此没觉得什么。走了几里路,天完全暗下来,月亮钻进了晕乎乎的光圈里,光线很昏迷,道路、树木和山坡都变得模糊起来,瓦匠的心里也开始嘀咕了,但仗着酒胆,又往前走了一程。快到涧湾时,突然起了雾,前后白茫茫的一片,连昏暗的月亮也看不见了。瓦匠脑袋一轰,不但想起了他的死鬼母亲,还想起了鬼迷的事。

鬼迷是这一带的传说,就是在走夜路的时候,突然晕头转向,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辨不出路径,分不出东南西北,走来走去还在原地打转,这就是叫鬼迷住了,也叫鬼打墙。眼下瓦匠就碰到了这情景,他明明记得,到了涧湾,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向涧湾的石板桥,过桥到县城的;一条是进山的。但是他转来转去,找不到岔道在哪里,而且脚下根本没有路。他相信自己是碰到鬼迷无疑了,而且,还可能是他的死鬼母亲在捉弄他。

怎么办呢?他一个劲地镇定自己,心里默默定了定方向,并且大模大样地站着撒了泡尿,试图把鬼吓跑。因为他一向听人说,尿是压邪的。可是撒完尿,还是不解决问题,雾更大了,好像眼睛被蒙上了一层纱布,自己定的方位根本辨不出,哪里还分得出路径?一慌一吓,朦胧间出现了幻觉,觉得他的娘正哭哭啼啼地走过来,他两腿打抖,伸手在口袋里掏摸着。新挣来的票子有一大沓,他想摸几张出来给她,可是还没摸出来,突然绊了一跤。爬起来,死鬼母亲不见了,脚下硬邦邦的一个土堆,好像是座坟。这时脑子清醒了些,他想无论如何,这里停留不得,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爬起来就跑。跑着跑着,猛一抬头,只见一片灯火,透过树林枝桠,照射过来。

有灯火就有人家,瓦匠喜出望外,也不择路,照直朝那儿奔去。

那灯火,看着近,实则远,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当他转过一个山坡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细细的话声,开始,这声音很轻,好像空中缥缈的仙乐一样几乎捉摸不到,他的心又惴惴不安起来,莫非又碰上了鬼?于是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又伸到了口袋里,把那沓票子攥得出了汗。可是走着走着,说话声越来越大,隐约可分得清,有大憨、小李子、梁子的声音。再一抬头,迷雾散了,亮光所到之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远近的树木和斜斜的坡路。他突然明白,自己在慌乱中走上了进山的岔路,来到梁子他们熬硝的工地。那亮光不是灯,正是他们熬硝的篝火。

瓦匠的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只觉得衣服冰冷黏湿,贴在身上很难受,他打算走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坐到火边去烤一烤。

“我咬这个狗腿!”突然一声喊,把瓦匠吓了一大跳,他赶紧一闪,躲在一块山石后面。这时又是一声喝:“我敲它的脑袋!”于是瓦匠干脆不出来了,坐在那儿,听他们到底谈些什么。

“楼娃叔,你怎么吃得这样慢呀?”这是小李子清脆的声音。

“敲了这条走狗,他心疼哩。”大憨笑着说。

“屁!我恨不得咬它几口!”楼娃小声地嘀咕。

“那你就使劲咬呗!”又是小李子畅快的笑声。

这时微风送来一阵肉香,瓦匠明白,原来他们是在吃狗肉。才想走出来,听见他们又谈起了老支书抄家的事,赶紧蹲下,竖起耳朵静听。

本来瓦匠就有个听壁脚的习惯,眼下的机会,对他正是再好没有了。听得一阵对抄老支书家的咒骂之后,谈话的内容,越来越触动他的心境了。他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漏掉一句。

这边,正谈到丢失款子的事。

“该抄他奶奶的老窝!他娘的,这里头有内贼!”大憨啃着骨头,粗鲁地大骂,“要不,洞口为什么是从里往外挖的,而且还那么整齐!”

提起内贼,大家想起款子是在娟娟的会计室内丢的,碍着梁子的面,不好多说,一时竟沉默下来。梁子想了想说:“大憨讲得对,这里头是有问题,明知道是有人偷的,为什么一口咬定老支书!老支书的钱和我的钱都是有来历的。相反,有的人有那么多钱倒是个疑问!”

说到这儿,他想起崔海嬴家里的酒瓶和吃咖啡的事儿,又好笑又好气,咬了口狗肉,使劲嚼着。

“我看瓦匠就不干净,又是想造房子又是添家具的。”小李子紧接着说,忽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那个大坝,他是瓦匠,水泥是他亲手去装的,娟娟不懂,弄不好就是他搞的鬼!”

“那救济款呢?洞口那么整齐,肯定是内行挖的,弄不好也是他!”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梁子沉思地说:“从里往外挖洞,得有钥匙才行。可是会计室的钥匙,只有娟娟有。”

小李子停止了咀嚼,皱起眉头望着梁子。大憨把狗骨头一扔,哈哈笑道:“崔海嬴和泥瓦匠,穿的是连裆裤子。瓦匠打酒,崔海嬴的嘴里就有酒气!有了崔海嬴做后台,瓦匠这个能棍棍还不会打开一把锁?”说完,伸手向小李子讨狗肉。小李子才撕了半个腿给梁子,手里只剩下块骨头,光光的没有肉。大憨咧着油光光的厚嘴唇,遗憾地说:“刚吃出滋味来,就没有了。”梁子把才咬了一口的腿肉递过去:“给你,我不想吃了。”大憨接过狗肉,又撕又咬,话也噎住了。

“死样子!”小李子笑着骂了一句,站起来收大家吃剩的狗骨头。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打死了一条狗,可世界上的狗还有的是啊!”

“还是虎狼当道噢!”

话,似乎又回到原来的题目,大憨一听,肉也不吃了,愤愤地把骨头一扔,他想说什么,可是他发挥不出来,只好张开大嘴,用力地骂了一句:“哼,他奶奶的!”

“不,”梁子忽然激动地说,“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说到这里,他换了一种十分坚定的语气:“只要我们团结起来,我们的目的一定能达到,我们的理想一定能实现,传说中的金凤凰一定会飞回来的。”

这最后一番话,对泥瓦匠来说,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像来的时候一样,他默无声息地走掉了。不过,这时他不是往县城走。他决定立即赶回村里,去找崔海嬴了。在一个下坡的时候,心慌蹬掉了一块石头,石头骨碌碌地滚,发出很大的响声,眼尖的小李子警觉地望过去,见一团黑影,以为是野外觅食的狐狸,便咯咯笑着推大憨:“瞧,狼来了,快去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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