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大憨也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爱新鲜,今天养兔子,明天喂小羊,有一次,他还抱了一只小狗。小狗毛茸茸的十分好玩。他疼它爱它,指望它能长成一只勇敢的猎狗。可是,他的狗长大以后,看见别的狗在咬架,上来就帮赢了的那只咬输的,而且迅猛无比,俨然是一副常胜将军的模样。这在大憨,是不能容忍的。他打它、训它,但是它的狗脾气始终不改,最后,他把它扔到了很远很远的深山里。
从此以后,大憨看见狗就来气,特别是崔海嬴家的那只黄狗。这黄狗的脾气,又超出了一般。它对于上崔海嬴家的人,凡是干部模样的,哪怕一次没来过,也不咬。非但不咬,有时还摇着尾巴讨好。但是要碰着个庄稼人,衣服再穿得破一点,即使是本村的熟人,它也会睁起狼一般凶恶的眼睛,汪汪汪地咬个不停,恨不能把你一口吞了。
这一天下午,大憨从山上工地回来,挑着满满的一担柴。这担柴堆尖堆尖,远望像两座小山,搁一般人,得分作两回挑,可大憨,担着走十来里路,脸不红、心不跳,只是敞开了小白褂,让微风轻拂着他健壮结实的胸膛。
不料,在路过崔海嬴家门口的时候,那条大黄狗,冷不丁从柴禾堆后面蹿出来,龇着牙直扑过来。大憨虽叫重担压着,却也不示弱,眼见得那狗就要近身的一刹那,他飞起一脚,直把它踢出丈把远。那黄狗躺在地上只有哼哼的份儿,但眼里仍闪着凶光,仿佛时时还想扑上来的样子。大憨“噗”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把柴担转了个肩,就又继续赶路了。
“打狗也得看主人面哪!”后面传来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
大憨回头一看,见是泥瓦匠。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闷声闷气地说:“嗯,打了这狗,你心疼?”说着,拿眼瞅了瞅泥瓦匠,那神气仿佛在说:嗨嗨,要是你也像这狗那样跟着咬人,我也照样给你一脚。
活到这把岁数,泥瓦匠还没受过这般奚落,这个能棍棍一时竟愣住了。等他明白过来,觉出这句话的滋味和分量,血就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好在他是生就的红面,才不致使人看出那特别的窘样。
大憨把柴禾分送到楼娃家和小李子家以后,又到老支书家去了一趟,等到家,已是吃晚饭的时辰了。他自己动手,煮了小半锅秫面糊糊,端着大海碗,坐在门口的井沿上,喝得稀里呼噜响。恶狗的扑咬和泥瓦匠的冷语,虽然在他大脑皮层留下了印象,但是这一切决不会影响他的消化和胃口。
“我说大憨,别把碗吞肚里去。”有谁在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大憨抬头看,是老马头,便招呼道:“吃过啦?”
“吃,吃过中午的啦。”老马头舔着嘴唇说,“我一个人,也懒得烧锅。”
“上我的锅里盛去,秫面糊糊,还有一碗。”大憨说。
“着,一样能胀。”老马头乐呵呵地进去盛了一碗,蹲在一边喝了起来。
半碗糊糊下肚,老马头的话就稠起来了,他举着筷子,像个老太婆那样点点戳戳地凑过来说:“大憨呀,你打了人家的狗?”
“嗯,”大憨没抬眼皮。
“使不得呀,”老马头继续唠叨,“有人看见啦!”
“嗯?”大憨向他望了一眼。
老马头很高兴自己的话终于引起了大憨的注意,他咽了口唾沫,很起劲地接下去说:“瓦匠看见啦,他亲口去告诉崔书记了。你看,这事要闹大了,有多不好。”
不料大憨听了,却依然一笑,连“嗯”也不“嗯”了,只是三口两口地喝完了碗底的糊糊。
老马头真的着急了,瞪起眼望着他:“我说大侄子,俺这是为你着想啊。如今人家掌着权,掉个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啊,可你倒去打起人家的狗来了,这么干,迟早要吃亏的。你没见那天抄家,对老支书下的那个狠劲,俺看着也……可有啥办法,人家路线正确嘛!”
老马头说的倒是真心话,就是为了这一碗秫面糊糊的情分,他也要竭力劝说大憨。可大憨一点也不领情,把筷子朝光碗上一扣,一缕嘲讽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厚嘴唇上。
“大侄子,别那么傻气了,人总得跟上时兴呀。”老马头忍不住又说,“如今打猫也犯法,你还去打狗!这个路线,可不是好惹的啊!”
“那你说眼下是什么路线?”大憨忍不住盯问了一句。
“唉,这……这,路线嘛,就是路和钱,有了钱就有路走;没了钱,就寸步难行。你看瓦匠,就有他出去做零活跑买卖的路……”这老马头给路线作了这么一个牵强附会的解释,闹得大憨哭笑不得了。
“俺没有钱,也不认路,俺认人!”大憨睁起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瞪着老马头。老马头被他瞪得不知所措,讷讷地说:“现在吃饭、生娃娃都得讲路线啊,你咋能不认?”
天已经暗下来了,空中显出稀疏的几颗星星。东邻的大婶,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吆唤孩子,人们马上就要插门、睡觉了。和这个老马头再缠下去,大憨觉得无聊,便闭上厚厚的嘴唇,再不吭声。
突然,西邻家的婆媳吵起架来,好像是为了扯一块裤头的料子。老马头马上把碗丢给大憨,兴冲冲地跑过去,大憨趁机站起身来,回屋拿了扁担和担绳。今天晚上,他还要赶回工地去。
五月的风,温暖而干燥,吹在身上是舒坦了,这给吵架和劝架的人都增加了兴致。不过大憨走得很快,他仿佛要逃离这一切。
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在一般的农村青年,已经到了娶媳妇抱孩子的年龄了,但是大憨,连个亲也没定,有人给他说过几门亲事,也让他愣头愣脑地给回掉了。
大憨是个单身汉。从小死了父亲,母亲一包眼泪、一碗稀饭把他拉扯大,到了十五岁那年,老人家没看见儿子娶亲、抱孙子,就结束了她辛苦、贫穷、忧愁的一生。因此,大憨懂得生活的艰难、孤寡的苦衷;同时,在这条生活道路上,也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孤寂性格。不了解他的人,都说他傻,其实,这个粗壮的汉子是个很内秀的青年。他念过几年书,他有自己的理想,他希望甩脱远古以来就压在中国农民身上的贫困和落后。他比梁子更热爱虎山的一草一木,更熟悉虎山的每一个家庭,也更体会到改变虎山现状的艰难。他还清楚地记得,在念小学的时候,老师曾指着荒凉的虎山群峰对他们说,十年以后,这一带将变成怎样的天堂和乐园,人们都住上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牛奶饼干……可是,十五年过去了,虎山穷山恶水的面貌仍然变化不大。唯一的变化只是添置了一台突突震耳的手扶拖拉机……当然,老支书是好人,他为大队的治山治水,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也取得了一些成绩,老支书还有他的比较切实的长远规划;可这一切现在又变成了水中捞月,一场空了——老支书被打倒了,崔海嬴上了台。对于形势,大憨有自己的看法。他想现在报纸上喜欢说假话,上级喜欢唱高调的人,既然党的报刊和大队书记都是一个调子,可见官官相护,总是有来头的。因此,他对形势的估计比较悲观。他想,尽管他决不会对崔海嬴屈服,但是他一个人又如何能扭转这虎狼当道的局面?所以,他对改变虎山的面貌失去了信心,他只求清清白白地做人。不过谁要是欺负到他头上来,他也决不轻饶!在虎山村,谁好、谁坏,他都是茶壶煮饺子,肚里有数。所以,在小李子丢掉钱包的时候,他真能把贼捉住。他不相信理论,他认为不管你谁上台,谁下台,都会讲出一套天花乱坠的道理来,但这一套全是空的。你讲的道理再多,再好,也不能把高粱多讲出一个穗穗。他对老马头说的是大实话。“不认道理,只认人”,是他生活的宗旨。花好桃好没有用,他以自己的经验在体会、在感受着一切。他的爱憎是分明的,也是强烈的。
在虎山村,所有的孤寡病弱家里的水缸,都是他勤快的肩膀挑满的。他常帮小李子家干些力气活,挑柴,挑粮,十分忠心。小李子的娘上山砍竹子,没有一次不是他帮着扛回来的。有人说他看中了小李子,这是在献殷勤。其实他在给别人帮忙时从来都没有想到要得到什么利益。当然,如果要问他对小李子究竟有什么看法?那反正他是不讨厌小李子的。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献殷勤,但是他觉得小李子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比有些人讲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要好得多。尽管他自己不喜欢多说话,跟小李子在性格上截然相反,但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能够合得拢,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愿意帮助小李子家做事。
对老支书,他更是像儿子一样的亲热实在。因为小宝的爸爸、妈妈在外地部队上工作,家里没有人手,平时挑水砍柴,他都去。有时老支书家的老母猪跑失了,他一找半夜,满头大汗地给追了回来。老支书家的事,一点一滴,他都在心上挂着,就是对老支书的小孙孙小宝也是忠诚和认真的。他每次出车,小宝总缠着他,要他带好吃的回来。有一次,大热天,他和小李子一块儿出车到县城,两人满头大汗,又渴又热,小李子去买了两根冰棒来,大憨咬了几口,只觉得清凉无比,暑热顿消。心想这玩艺真不错,得买两根给小宝带上,小李子说不行,怕要化。他说不碍事,那卖冰棒的小贩不也就裹了点破棉絮么?他想了想,就买了两根,然后脱下小褂,严严实实地包好。到了家,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小宝说:“我给你带来了一样好吃的东西,又甜又凉。”小宝一听,乐得一蹦多高。大憨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包冰棒的小褂,不料却露出了两根小木棍。小宝奇怪地问:“这细木棍好吃吗?”大憨愣了,搔头抓耳急得直发誓,说下次一定要让小宝吃到这又甜又凉的好玩艺。终于有一天,他抱小宝坐上了他的拖拉机,到县城给孩子买了两根冰棒吃。直到现在小宝还记得,那一天过得多么高兴。
对于所爱的人,大憨就是这样的赤胆忠心,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但是,要说大憨“狭隘”吧,他也“狭隘”。崔海嬴家里的小猪娃掉到粪窖里,他笑嘻嘻地站着看,好像在看耍把戏一样;上次给树霞带稻谷,要不是小李子说情,他也照样不带;走过崔海嬴家的自留地,不踩倒几棵玉米苗,他不会甘心。不过大憨在干这一切的时候,从来没有为自己谋过什么私利。就是从崔海嬴的自留地里折下来的甜秆,他也情愿扔到河里而决不会去尝一尝。有一次,他的拖拉机到县城装炭去,车上老老少少带了一大帮,崔海嬴的老娘要去走亲戚,穿了一身鲜亮衣服,挎着包袱,自以为是书记的娘,老远就拿着架子,站在路口上招呼。不料大憨连眼皮也没抬就开过去了。车上还丢下一串孩子的笑声。崔海嬴的老娘当众下不了台,回去找儿子一学说,崔海嬴就把大憨找来狠剋了一顿,帽子加了一大堆,可是大憨根本不理他那个碴。
这就是大憨。他对一个人好,从来不挂在嘴上,但是在关键时刻,他能够拼着命去帮忙;他对于自己所恨的人也决不吭声,但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反抗,不管以何种形式。他以自己的爱憎选择他的生活道路,他决不盲从。即使是对梁子,他开头也并无好感。他以为像张梁这样喜欢开个会,表个决心的,跟崔海嬴就是一路货。直到梁子拿出了自己的存款,真的上山带领大家一起去熬硝以后,他才对梁子敬重起来。他第一次知道,这类喜欢开会讲话的人中间也有好人。所以,他对于梁子带领熬硝的事是热心支持的。他觉得在山上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很痛快,即使累断了筋也是心甘情愿的。他从梁子身上开始看到了年轻人的力量,他想团结起来也许能够和崔海嬴顶,虎山的面貌也许能够改变……
大憨往前走着,这时一切嘈杂的人声都落到了身后,路旁传来了草虫的低鸣,天上现出一弯月亮,但很快地又钻进了薄薄的云层。突然,前面响起了狗叫,大憨一听就皱起眉头:又是崔海嬴家的大黄狗!
大憨警惕地绕过崔海嬴家后的柴禾堆,果然,那只黄狗又是一扑。大憨一脚把它踢了回去,但这狗不甘心,黑暗中,两只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光,后脚微蹲着,突然又是一蹿。大憨猛地一个下蹲,手里的扁担一横,黄狗往边上一跳,再不敢近身。乘这机会,大憨悄悄解下担绳,做了一个活扣,然后站起来就逃。这下黄狗可逮着机会,一蹿多高扑了上来。大憨扭头一甩,不偏不倚,绳扣套住了狗脖子,只要往前拖就是。越拖,绳索套得越紧。开头,黄狗还挣扎着,用两只前脚撑着地,走不了多远,腿就耷拉下来了,气也断了。大憨干脆解下绳子,把狗扛在肩上,心里想,今晚上可开荤了。
崔海嬴家的这只狗,吃得比树霞好,平时又不用干活,只消在为主子效劳时活活筋骨,开口叫叫,所以呀,长得又肥又壮,要不是大憨这个个头,扛它走十来里路还真要吃不消。大憨倒不怕它重,就是那狗毛扎在脖子里痒痒的,怪难受。开始他还忍着,可是越忍,越痒,最后还是忍耐不住,“呼隆”把它扔了下来,狠狠踢了一脚,骂道:“他娘的,死了还不老实!世道都是让你们这些狗给搅乱了,有一天老子通通宰了你们!”
骂着,想想还是不能丢,干脆把狗挟在腋下,呼哧呼哧地闷头往前走。他倒不是馋着这顿狗肉,而是要让大家痛快痛快。
天还不晚,因为安静,仿佛夜已深了。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眨眼,辽阔的天幕一片湛蓝,衬托着狼山和虎山深色的剪影;山脚下,亮着几点火花,火光是鲜红色的,有如盛开的麦闹花。大憨抬头眺望,想到那是同志们夜战的篝火,心里就感到踏实、暖和起来。这时他觉得一切愤恨、恼怒、憎恶的事都已消散,溶解在那习习的夜风和四周草木的暗影之中了。他的心里,只剩下那闪烁的火光,燃烧得像麦闹花般的热烈。他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