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飘忽的云雾(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1:49:53

像往常一样,当崔海嬴威严地咳了一声,宣布会议开始的时候,嚷嚷的人声顿时平息下来,屋子里,只剩下划火柴的“擦擦”声,和竭力压抑着的咳嗽声。于是蓝色的烟雾从四面八方升腾,崔海嬴鹤立鸡群般地站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中央。

他有着高高的身材,笔挺的腰背,这使他哪怕穿一件普通的咔叽制服,也显得潇洒而和老实的山里人很不一般。他的脸色比他身边的几个人要苍白些,但要是城市里的人看起来,那还是相当健康,只是额上那两道细微并稍稍上扬的纹路,使他看起来比同年龄的人要老成世故得多。他的长脸盘上,有一双不大但是相当锐利的眼睛,时时都在忠实地执行着大脑的命令,敏捷地捕捉着与会者的每一种细微的反应和表情,所以他能得体地掌握各种会议,把大家的思路一步步地纳入他的轨道。必要时,他也能在每句话的话尾拖着长长的“啊”字,作官腔十足的冗长的发言,比起张口就讲山芋、高粱的老支书,当然要显见得有墨水得多。

崔海嬴首先代表党支部,对张梁的到来,表示欢迎,然后话锋一变,就转入了正题:“最近以来,由于错误路线的干扰和破坏,致使我们这个地区的革命、生产形势遭到很大的破坏,特别是,原虎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崔福昌,在选择环山渠道线路问题上所犯下的严重错误,给虎山大队带来了灾难,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错误是严重的,教训是沉痛的,崔福昌为什么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值得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同志深思一下,我们只有从思想上、理论上找出错误的根源,并从各个方面,包括组织路线上把它批深批透,从而才能推动我们的各项工作,使我们的革命、生产形势出现新的局面……”

今天的会虽说是支委扩大会,但各个生产队的队长都参加了。娟娟虽不是党员,但她是大队会计,每次开会都是让她做记录的,因此也通知她参加了。几个不愿坐在桌旁而固执地蹲在墙拐的人,一听这开头,知道冗长的批判又要开始了,便都咬着烟杆闭目养神起来,有的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崔海嬴用眼角扫了一下——这几个人都是他挑选的老实听话的人,指望他们发言是不可能的,要他们来,只要他们带着耳朵听听,受点教育而已。他要左右的,是围在桌旁的这几个人,这几个人是虎山大队的支柱,而他呢,是摆弄这些支柱的人物。当然尽管这样,有一个人打鼾声太响,还是冒犯了他的尊严,他勾起食指,敲了敲桌子,要大家集中注意。这么一吆喝,把那几个人的瞌睡虫全赶跑了,睁起惺忪的睡眼,望着他,显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崔海嬴不再计较了,他两手按在桌子上,很有风度地将那留着分头的脑袋微微一侧,自信的目光从在座的每一个人身上溜过。娟娟被看得有些不安,低了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她后悔没换一身衣服来,穿得太挺,太好了,显得有些触目。但崔海嬴已经不再注意她。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梁子身上。

梁子有些激动,尽管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笔记本,但也已经感觉到了崔海嬴的目光。这目光使他浑身难受,但他仍沉着地站起来了,要求发言。

梁子也是善讲的,他的发言向来条理清楚,逻辑性很强,今天因为激动,开始竟有些结巴,说着说着,就渐渐流畅了:“昨天我下了汽车,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人家的夏粮作物,那小麦、那高粱、玉米和山芋……我是咋想的呢?我想这都比不上我们虎山,我们虎山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遭了这样大的灾,作了这么大的难,从昨天到今天,我一直在想,我想,这是什么原因呢?……”

“大家注意听啊!”得意的崔书记,竟不顾礼貌地打断了梁子的发言,用手指敲着桌子,插了几句话:“我们都要像张梁同志这样开动脑筋,要从思想上理论上挖挖根源。”

梁子皱了皱眉头,“啪”地合上了本子。他决定不再兜圈子了,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认为,大坝倒塌的原因不是线路选错了,而是水泥有问题!”

“水泥有问题!”这简单的一句话,犹如闷雷在屋子里炸开了:几个支委,睁大了眼睛望着梁子,恨不得把他下面想说的话一下子掏出来;蹲墙拐的老汉,瞌睡虫早跑了,虽然还抱着脑袋,却分明竖起了耳朵,衔在嘴里的烟管都忘了吸。人们的心底在念叨:“水泥有问题。有什么问题?真要是水泥问题,那该给老支书平反啦!”

山风在窗外呼啸、盘旋,但玻璃窗把它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屋子里静得出奇。刚才还心神不安、盼着会议早早结束的娟娟,一下子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她咬着辫梢,心里后悔没来得及向小梁再叮嘱一番。小梁啊,你太冒失了,怎么搞的,一来就陷入了事端。崔海嬴不是好惹的,小梁他……娟娟的心猛一沉,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崔海嬴,仿佛要从崔海嬴的脸色变化中猜测小梁的凶吉。雪亮的灯光下,崔海嬴的脸像石刻般的无动于衷,一根香烟吊在嘴唇皮上,两只手捂着衣袋摸呀摸,摸了半天没摸出什么来,伸手从桌上拿了盒火柴,低头点着烟,轻轻吹了口气,他的脸便埋没在蓝色的烟雾里了。娟娟再也看不清他的脸色了,却听得他的轻松的、不无讥讽的声音,打破了刹那的沉寂:“东、西山洼你去过吗?洪水的上涨你看见过吗?”

这当然是在问小梁。

“我去过,也看过了。”梁子平静地回答,声音里有的是勇气和力量,这力量是滚滚的浊浪里伸出来的坚强的手给予他的,教他在激流汇涌的潮头中站稳脚跟。他不慌不忙地将东西山洼的水情作了详细的介绍,用充分的事实证明环山渠道的线路是合理的,紧接着又提出了,修筑这样的大坝,应该用500号的水泥才对,可是我们的大坝,用的却是300号土水泥。

直到这时,人们才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嗐,你听听,这话有理,当初我就觉得,这水泥颜色不对头。”

“你别事后诸葛亮了,当初咋不提?”

“唉,谁想到这一层啊。”

“当时咋不留心看看口袋上的标号?”

“嗨,现在水泥厂出的水泥,有许多是不打标号的,你哪能看得出来?”

“老支书可受屈了,明明不是他的过错,硬把个屎盆子往他头上扣。”

“本来是奇怪嘛,老支书整天在山上转,说句良心话,我们也一起去勘测过,怎么到头来还会把个渠道的线路给选错了?”

“这水泥,明明买的是500号,怎么变成了300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声嗡嗡,这压抑已久的声音,一经爆发,就谁也平息不下去啦!只有娟娟奇怪地想,水泥买的是500号,单据都在呀!这时,崔海嬴向她望了一眼,平静地说:“300号水泥?这不可能,我们买的都是500号,由娟娟经手的。娟娟办事仔细,一般不会出差错的。”

娟娟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是,我们买的是500号水泥,有单据在。”

“这是化验单!”梁子把一张纸放在桌上,“这是从倒塌了的工程中取的水泥混凝土化验的。同时,我还带了一个用过的水泥口袋去供销社核对过,他们说,供销社出售的500号水泥口袋上都有标号,这种口袋外面没有标号,装的是300号的土水泥。”

人们极有兴趣地传看着这张化验单,崔海嬴也迅速地瞥了一眼,尽管梁子步步紧逼的发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尽管这铁一样的事实足以使他出丑,但他绝不是无用的软蛋,否则他也不会今天在这儿主持会议了。他稍稍动了一下脑筋,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就话锋一转,又侃侃而谈了:“小张同志提的问题很好,很及时,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一定要把水泥问题调查清楚,500号水泥为什么会变成300号水泥,这是阶级斗争的客观反映。长期以来,由于崔福昌只抓生产不抓革命,所以大家脑子里阶级斗争的概念淡薄了,水泥事故的出现,不是偶然的……”

梁子万万没有料到,崔海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有这样不顾事实,颠倒黑白的人么?啊,他怎么讲都能把火引向老支书,把赃栽给老支书!

梁子真正地被激怒起来了。他的心发抖,胸口有一团火在烧,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但他尽一切所能,控制着自己。这时他的耳朵里响起老支书亲切的嘱咐:“切记,不要过多地为我辩护,不要纠缠在具体事件上,关键是依靠支委的同志们,团结起来,作出重修大坝,抢种晚秋的决定,只有这样,虎山大队才有救。”梁子平静了一些,跟坐在边上的一个支委耳语了几句,那个支委早被崔海嬴的这一套批判的理论弄得腻烦透了,他连连点头,又对另外几个人叨咕了一阵,蹲墙拐的老汉也忍耐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嗡嗡地开起了小会。

“有话放到桌面上来谈啊,喂喂,不要开小会!”崔海嬴嚷道。

一个支委和梁子交换了一下眼色,霍地站起来说:“我来讲几句。我同意崔书记的意见,水泥的事,要有专门人去调查,不过,我们几个支委不能全去查水泥,全去查水泥,生产谁来抓?”

“还有百十口人吃饭的事儿呢,”蹲在墙拐的一位老人附和道,“我现在都肚饿了,每晚要这么开会,那地里也不能再长出庄稼来!”

崔海嬴刚要瞪眼——这时候吐出这么几句话来,好啊,这可正是上纲上线的好材料。可就在这时,那个支委却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一方面要查清水泥问题,一方面要组织群众,搞好生产自救。”

梁子喜悦地听着这些发言,站起来,睁起明亮的眼睛,对大家说:“我建议,立即组织生产自救,排掉积水,将晚秋作物种下去,把洪水冲毁的大坝重新修复起来。”

梁子的发言引起踊跃的反响,人们纷纷要求崔海嬴作出生产自救和重修大坝的决定。崔海嬴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说:“小张同志的问题,提得非常好、非常及时,水泥的事故一定要调查清楚。重修大坝,我们也要考虑,现在的问题是——没有资金。这次拨下来的救济粮,还没有钱去买。”说罢,他面有难色地望着娟娟,又道:“你说是吗?”

“是。”娟娟应了一声。但是,不知是误会了崔海嬴的意思,还是被群众激昂的情绪所感染,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得兴奋地说:“昨天刚拿到通知,救济款已拨下来了,明天就可以去领。买救济粮的问题,完全可以解决了。”说完以后,她看见梁子烁亮的眼睛放出了光彩,于是忘了去留神崔海嬴的脸色。崔海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无法把会议引导到他的轨道里去了。

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人们走出会场,只见天放晴了,满天的繁星微笑地眨着眼,圆圆的月亮挂在头顶上。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