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1:11:32

我们从蒙特勒搭火车到洛桑。从车窗望望我们住过的地方,但是山都给云遮住了。火车在韦维停了一停又朝前开,一边是湖,另一边是淋湿的褐色田野、光秃秃的树林和湿淋淋的房屋。我们到了洛桑,拣了一家中型旅馆。我们的马车在街上走时,天还在下雨,车子一直赶进旅馆停马车处的入口。

门房衣襟上挂有一串铜钥匙,屋子里有电梯,地板上铺着地毯,还有白色盥洗盆配有一些亮晶晶的水龙头,铜床和舒舒服服的大卧房,这一切比起山居的简陋简直是富丽堂皇的了。房间的窗户朝着一个淋湿的花园,花园里有围墙,墙顶上装有铁栅。街道的坡度很陡,对街另有一家旅馆,也有同样的围墙和花园。我望着雨落在花园里的喷水池上。凯瑟琳开了所有的电灯,开始打开行李。我叫了一杯威士忌苏打,躺在床上看车站上买来的报纸。那时是一九一八年三月,德军在法国的总攻击已经开始了⑤。我边喝威士忌苏打边读报,凯瑟琳收拾着打开的行李,在房里走来走去。

“你知道我有些东西得准备起来了,亲爱的,”她说。

“什么?”

“婴孩的衣服。到我这时期还不预备的人是很少的。”

“去买好了。”

“我知道。我明天就去买。我得打听该备些什么。”

“你应当知道。你是个护士啊。”

“但是医院里可很少有士兵生小孩的。”

“我倒是要生。”

她扔枕头打我,把威士忌苏打打泼了。

“我再给你叫一杯,”她说。“打泼了,对不起。”

“本来快喝完了。上床来吧。”

“不。我得把这房间整理得像个样子。”

“像什么样子?”

“像我们的家。”

“索性连协约国 的旗子都挂起来吧。”“哦,闭嘴。”

“再讲一遍。”

“闭嘴。”

“你讲得那么小心,”我说,“好像怕得罪人似的。”

“我是不想得罪人。”

“那么上床来吧。”

“好吧。”她走过来坐在床上。“我知道我现在没味道了,亲爱的。我就像个大面粉桶。”

“不,你不是的。你又美又甜。”

“我只是你讨来的黄脸老婆。”

“不,你不是的。你越来越美丽了。”

“不过我还会瘦下去的,亲爱的。”

“你现在就是瘦的。”

“你喝醉了。”

“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

“还有一杯快来啦,”她说。“然后我们就吩咐把饭送上来吃好吗?”

“好的。”

“那么我们就不出去了,行吗?今天夜里我们就呆在这里。”“还要玩,”我说。

“我要喝点酒,”凯瑟琳说。“这不会伤我的。也许我们可以要一点我们喝惯的卡普里白葡萄酒。”

“可以要到的,”我说。“这样规模的旅馆,一定备有意大利酒。”茶房敲敲门。他端着一只盘子进来,上面放着一杯放有冰块的威士忌,旁边还有一小瓶苏打水。

“谢谢,”我说。“放在那儿吧。请开两客饭上来,再拿两瓶不带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用冰冰好。”

“要不要第一道先来个汤?”

“你要汤吗,凯特?”

“要的。”

“拿一客汤来。”

“谢谢,先生。”他出去把门带上了。我回头看报,看报上的战事消息,把苏打水从冰块上慢慢地倒进威士忌里。我本该吩咐他们别把冰块放在酒里。冰要另外放。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威士忌有多少,免得苏打水冲下去,忽然发觉冲得太淡了。我要叫他们拿整瓶的威士忌来,冰和苏打水另外放。这办法最妥当。好的威士忌喝起来非常痛快。是人生快事之一。“你在想什么,亲爱的?”

“想威士忌。”

“威士忌怎么啦?”

“想它多么好。”

凯瑟琳做了个鬼脸。“好吧,”她说。

我们在这家旅馆住了三星期。过得还算不错;餐厅里通常没什么人,我们夜饭多半在房间里吃。我们在城里溜达,乘齿轮车到欧契 ,在湖边走走。天气相当暖和了,竟像春天一样。我们懊恼没在山上住下去,但是春季的气候只有几天,残冬的苦寒忽然又来到了。

凯瑟琳上城里买了孩子应用的东西。我跑到拱廊商场一家体育馆去练拳击。我通常是早上去的,那时凯瑟琳还躺在床上,很晚才起来。假春天那几天很不错,打拳后冲一个淋浴,在街上走时闻得到春天的气息,上家咖啡店歇歇脚,坐下看看人,读读报,喝一杯味美思;然后回旅馆和凯瑟琳一同吃中饭。拳击体育馆那位教练留着小髭,拳法谨严,动作急促,但如果你果真回他几拳,他可就整个垮下来了。不过那地方倒很愉快。空气光线都好;我相当下苦功,跳绳,对着假想对手练拳,躺在地板上,在从敞开的窗外射进的一摊阳光里作腹部运动;和教练对打的时候偶尔吓吓他。起初对着一面窄窄的长镜子练习打拳,我好不习惯,因为看着一个留胡子的人在打拳,太不像个样子。到了后来,只当它好玩就是了。我开始练拳的时候,本想剃掉胡子的,但是凯瑟琳不答应。

有时凯瑟琳和我乘马车到郊外去兜风。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驱车郊游很是有趣,我们还找到了两个可以吃饭的好地方。现在凯瑟琳不能走得很远了,我也乐于陪她赶车子在乡间道路上跑跑。碰到天气好,我们总是尽兴而归,从来不觉得沉闷。我们知道孩子快要出生,两人都觉得有件什么事在催促我们尽情作乐,不要浪费我们在一起的任何时间。

有一天早晨,我三点钟左右醒来,听见凯瑟琳在床上翻来覆去。“你好吗,凯特?”

“有点痛,亲爱的。”

“是不是有规则的阵痛?”

“不,不太有规则。”“要是有规则的话,我们上医院去。”

当时我很困,就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醒过来。

“你最好还是打电话给医生吧,”凯瑟琳说。“我想这次也许是真的了。”

我打电话找医生。“每次疼痛相隔多少时间?”医生问。

“多少时间痛一次,凯特?”

“大概是一刻钟一次吧。”

“那么应当上医院去了,”医生说。“我穿上衣服,马上就去。”我挂断了,另打个电话给车站附近的汽车行,叫一部出租汽车。好久没人来接电话。最后,总算有个人答应即刻开部车子来。凯瑟琳正在穿衣服。她的拎包已经收拾好,里边放着她住院的用品和婴孩的东西。我到外边走廊上去按电铃喊电梯。没有回音。我走下楼去。楼下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夜班警卫员。我只好自己开电梯上去,把凯瑟琳的拎包放进去,她走进电梯,我们便朝下开。警卫给我们开了门,我们走出去,坐在通车道的台阶旁的石板上,等汽车来。夜空无云,满天星星。凯瑟琳很兴奋。“我真高兴,这可开始了,”她说。“过一会儿,一切就会过去的。”“你是个勇敢的好姑娘。”

“我不害怕。不过我倒希望汽车早一点来。”

我们听见车子在街上开来,看见车前灯的灯光。车子转入车道,我扶凯瑟琳上了车,司机把拎包放在前面的座位上。

“往医院开,”我说。

我们出了车道,开始上山。

到了医院,我们走进去,我提着拎包。有个女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她在一本簿子上写下凯瑟琳的姓名、年龄、地址、亲属、宗教信仰等等。她说她没有宗教信仰,那女人就在那个词后边的空白处打了一条杠子。她报的姓名是凯瑟琳·亨利。

“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说。我们乘电梯上去。那女人停了电梯,领着我们走下一条走廊。凯瑟琳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臂。

“就是这房间,”那女人说。“请你脱衣服上床吧?这里有件睡衣给你换。”

“我有睡衣,”凯瑟琳说。

“你还是穿这一件吧,”那女人说。

我走出去,坐在走廊上一张椅子上。

“你现在可以进来了,”那女人站在门口说。凯瑟琳躺在一张窄床上,穿着一件方领的朴素的睡衣,看上去好像是粗布被单改成的。她对我笑笑。“我现在在好好的疼痛了,”她说。那女人抓着她的手腕,看着表计算阵痛的时间。

“刚才痛得好厉害,”凯瑟琳说。从她脸上我看得出疼痛的程度。“医生呢?”我问那女人。

“他正躺着睡觉。用得着他时他就会来的。”

“我现在得给夫人做件事,”护士说。“请你再出去一趟好不好?”我到走廊上去。廊上空无一物,有两个窗户,长廊上所有的门都关闭着。这儿有医院的气味。我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地板,为凯瑟琳祷告。“你可以进来了,”护士说。我就进去。

“哈罗,亲爱的,”凯瑟琳说。

“怎么样?”

“现在来得相当勤了。”她的脸扭成一团。过后她笑笑。

“方才真痛得厉害。护士,你能不能再把你的手放在我背上?”“只要对你有帮助,”护士说。

“你去吧,亲爱的,”凯瑟琳说。“到外边去吃点什么吧。护士说我还要拖好久哩。”

“初次分娩通常是拖得很长的,”护士说。

“请出去吃点东西吧,”凯瑟琳说。“我真的很好。”

“我再呆一会儿。”

产痛相当经常了,接着缓解了。凯瑟琳很兴奋。痛得厉害的时候,她说痛得好。痛一减轻她就觉得失望,怪不好意思的。

“出去吧,亲爱的,”她说,“你在这儿,反而叫我不自在。”她的脸扭曲起来。“来了。这次好一点。我很想做个好妻子,好端端地生下这孩子。

请你出去吃些早点,亲爱的,然后回来。我没你也行。这位护士待我很好。”

“你有很充分的时间吃早点,”护士说。

“那我就走吧。再会,亲爱的。”

“再会,”凯瑟琳说,“同时也替我吃一顿好好的早点。”

“这儿什么地方可以吃早点?”我问护士。

“顺着街走下去,广场上有家咖啡店,”她说。“现在总该开门了吧。”

外边天在亮了。我顺着空空的街道走到咖啡店。店窗上有灯光。我走进去,站在白铁的酒吧前,有个老头儿给了我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只奶油蛋卷。蛋卷是昨天剩下来的。我拿它泡在酒里吃,过后又喝了一杯咖啡。“你这么早做什么?”老头儿问。

“我妻子在医院里生孩子。”

“原来这样。祝你运气好。”

“再给我一杯酒。”

他拿起酒瓶来倒,溢出了一些酒,淌到白铁面上去了。我喝完这杯酒,付了账,跨出店去。沿街家家门口摆着个垃圾桶,等着倒垃圾的来。有一条狗正冲着一只垃圾桶在嗅。

“你要找什么?”我问,看看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拉出来给它吃;垃圾桶的上面只有些咖啡渣、尘埃和几朵凋谢了的花朵。

“什么都没有啊,狗,”我说。狗走过街去了。到了医院,我由楼梯走到凯瑟琳躺着的那一层,顺着长廊走到她的房门口。我敲敲门。没有回音。我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凯瑟琳的拎包还搁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睡衣挂在墙上的一只钩子上。我走出房去,顺着走廊找人。我找到了一名护士。

“亨利太太在哪儿?”

“有位夫人刚进接生间去。”

“接生间在什么地方?”

“我指给你看。”

她领我走到走廊的尽头。那房间的门半开着。我看见凯瑟琳躺在一张台子上,盖着一条被单。护士站在台子的一边,另一边站着医生,医生的旁边有些圆筒。医生手里拿着一个一头通一根管子的橡皮面罩。“我给你件白大褂,你可以进去,”护士说。“请上这儿来。”她给我披上一件白大褂,在脖子后边用只别针扣住。

“你现在可以进去了,”她说。我走进去。

“哈罗,亲爱的,”凯瑟琳用一种勉强的声调说。“我没有什么进展。”

“你就是亨利先生吗?”医生问。

“是的。情况怎么样,医生?”

“情况很好,”医生说。“我们上这儿来,为了上麻醉药,减轻产痛,比较方便。”

“我现在要了,”凯瑟琳说。医生把橡皮面罩往她脸上一罩,转动一只刻度盘上的指针,我看着凯瑟琳在急促地深呼吸。她随即把面罩推开。医生关掉小龙头。

“这次并不痛得厉害。方才有一次痛得很厉害。医生使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可不是吗,医生?”她的声调很怪。说到“医生”这两字时调门特别高。医生笑笑。

“我又要了,”凯瑟琳说。她抓住橡皮面罩紧紧地按在脸上,急促地呼吸着。我听见她微微呻吟着。接着,她把面罩推开,微笑起来。“这次可痛得厉害,”她说。“这次痛得真厉害。你别担心,亲爱的,你去吧。去再吃一顿早饭。”

“我要呆在这里,”我说。

我们上医院是早上三时左右。到了中午,凯瑟琳还在接生间里。产痛又消退了。看她样子非常疲乏,但是情绪还是好的。

“我一点也不中用,亲爱的,”她说。“很对不起。我本以为很便当的。现在—─又来了 ”她伸手抓住面罩,捂在脸上。医生转动刻度盘,注视着她。过一会儿,疼痛过去了。

“这次不算什么,”凯瑟琳说。她笑笑。“我太痴爱麻药了。它真奇妙。”

“将来我们家里也装它一个吧,”我说。

“又来了,”凯瑟琳急促地说。医生转动刻度盘,看着他的表。“现在每次相隔多久?”

“一分钟左右。”

“你要吃中饭吧?”

“我等一会就去吃,”他说。

“你得吃点东西,医生,”凯瑟琳说。“真对不起,我拖得这么久。可不可以叫我丈夫给我上麻药。”

“如果你愿意的话,”医生说。“你拨到二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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