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过后很久,约翰觉得身体一阵震动,他立即坐直起来,瞪着房间那些使人昏昏欲睡的帐帘。透过一个个暗蓝色的方块、也就是那些开着的窗户,他听到远处有模糊的声音,而由于噩梦缠绕,在他的意识清醒之前,这微弱的声音就被吹走了。可是接着越来越近越清晰的嘈杂声,就在房间外——门把转动的咔哒声、脚步声、低语声,还有他无法辨认的声音;他的肚子里仿佛结了一个硬块,顷刻间身体遽痛起来,他不得不痛苦地振作精神侧耳听着。接着一帘帐帷似乎被打开了,他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站在门口,那只是一个轮廓不清的人影,它出现在黑暗中,与帐幕的阴影混在一起,就像映在肮脏玻璃窗上的一个变了形的投影一样。
不知是出于害怕或决心,约翰按了一下床边的按钮,瞬间之后他便坐在隔壁浴室那那个绿油油的凹陷的浴池里了,被半池冷水刺激得清醒过来,恢复了警觉。
他跃出水池,湿答答的睡衣在身后沉甸甸地滴着水,到处是水迹,他跑向海蓝宝石的门,他知道这里可以通向上二楼的象牙楼梯。门悄悄地打开了。一盏罩着大圆顶的深红灯盏,照亮了一排美丽的雕琢阶梯,流露出一种沉痛的美感。约翰迟疑了一会儿,他被周围向他聚拢过来的华美寂静所慑,仿佛要把它这个在象牙楼梯上瑟瑟发抖的孤独的、湿漉漉的小身影裹在重重光影里。接着两件事同时发生了:他自己的卧室突然打开了,三个光裸的黑人突然冲进走道——而当约翰极端害怕地摇摆着走向楼梯时,回廊那边的另一扇门悄悄向墙里滑开,约翰看到布拉多克·华盛顿站在明亮的电梯里,他穿着毛皮外套,穿着高及膝盖的马靴,露出里面那件闪耀亮眼的玫瑰色睡袍。
三个黑人立即——约翰以前不曾见过他们,他心上闪过一个念头,认为他们一定是职业刽子手——停止走向约翰,期待地转向电梯里的人,那人发出专横的命令:
“进来这里!你们三个!快点滚进来!”
接着,这三个黑人立刻冲进了电梯里,当电梯门关上时,明晃晃的长方形电梯就不见了。约翰又再度孤零零地留在门厅里。他虚弱地颓然倒在一阶象牙阶梯上。
显然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延迟了他自己这桩小灾难的发生。有什么事——至少在目前这时刻——到底是什么事呢?黑人群起叛变了吗?飞行员奋力推开了铁栅栏了吗?或者是菲希村人瞎冲乱撞翻过了山岭,他们郁郁寡欢的眼睛发现了这个特别的山谷呢?约翰不知道。他隐约听到呼呼的风声,电梯又嗖嗖升了上来时,接着一会儿之后,又嗖嗖作响地降了下去。很可能是波西赶着去帮忙他父亲,约翰想到这是找姬丝美立即和他私奔的良机。他等待电梯沉静了几分钟,夜凉透过湿睡袍侵袭着他,他有点发抖,然后他回到房间迅速换好衣服。接着他爬上了长长的楼梯,然后拐进那铺着俄国黑貂皮地毯的回廊,朝姬丝美的房间走去。
她卧室的门开着,里面的灯亮着。她穿着安哥拉宽大的晨袍,站在房间窗边专注倾听着,约翰悄悄走进来时,她转向了他。
“噢,是你!”她朝着他走过房间低声说,“你听到他们了吗?”
“我听到你父亲的黑奴在我的——”
“不是,”她兴奋地打断话说,“是飞机!”
“飞机?或许就是那声音把我吵醒的。”
“至少有十多架。几分钟前我才看到一架直接飞向月亮。是躲藏在悬崖边的守卫开了枪,就是那声音惊醒父亲的。我们要立刻向他们开火。”
“他们来此是有目的的吗?”
“是啊——是那个逃走的意大利人——”
她的话音未落,那扇敞开的窗口就冲进一阵刺耳的爆炸声,姬丝美发出小声的惊叫,接着她从梳妆台上的盒子里,用手指搜找出1便士钱币,跑到一个电灯那里。刹那间整栋城堡都陷入了黑暗中——她把电源切断了。
她披上一件斗篷,然后拉着他的手走出房门。到塔楼电梯只有一步之遥,当她按了按钮,电梯立刻飞速上升,他在黑暗中拥抱着她,并且亲吻了她的唇。罗曼史终究发生在他身上了。一会儿之后,他们踏出了电梯,站在这个星光闪烁、白花花的楼台上了。天上,云雾缭绕的月亮,在涡云中时隐时现;月下,十来架长着黑翅膀的飞机在夜空飞旋着。山谷四处火光闪闪,向飞机扑去,接着又发出刺耳的爆炸声。姬丝美拍手欢呼着,可是不到一会儿又变得苦恼万分,因为飞机按照预定的信号开始投下炸弹,顿时整个山谷就变成了一幅轰隆隆的震响声和红彤彤的火光交织的画面。
不久,攻击者的目标便集中高射炮阵地,其中一门高射炮立即化为一堆巨大的灰烬,倒在玫瑰丛庭园里散发出浓浓的烟。
“姬丝美,”约翰央求说,“我若告诉你这次的攻击正好发生在要把我杀死的前夜,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要是我没听到守卫回击的枪声的话,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我听不见你说的话!”姬丝美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情景,一边喊道,“你得大声一点!”
“我只是说,”约翰叫道,“我们最好在他们开始炮轰城堡前离开这里!”
突然之间整个黑人住所的门廊轰然垮塌了,一股火焰从柱廊下面直冲云霄,大块的大理石碎片一直飞到湖边。
“价值5万元的黑奴毁了!”姬丝美喊道,“这还是战前的价。尊重财产的美国人太少了。”
约翰重新力劝她离开这里。飞机对目标物的攻击,一分一秒地渐趋准确,而只剩下两座高射炮还在反击。显然这个被火围困的卫队,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
“快走吧!”约翰拉着姬丝美的手臂喊着,“我们得走了。你明白吗?要是那些飞行员发现你,毫无疑问会把你打死的。”
她不情愿地答应了。
“我们必须去把洁丝美叫醒!”他们赶忙跑向电梯时她说道。然后她又带着孩子气的喜悦说:“我们会一贫如洗,对不对?像书里头所写的人物一样。我会成为孤儿,而获得完全的自由。自由而贫穷!多有趣!”她停了下来,将嘴唇凑向约翰,兴冲冲地亲吻了他一下。
“这两件事儿是搞不到一块的,”约翰严肃地说,“人们早已发现这点了。两者我会选择偏爱的自由。我应特别提醒你,最好将你珠宝盒里的珍宝全倒进口袋里。”
10分钟后,两个女孩在黑暗的过道里与约翰会合了,他们一起下到城堡的底层主楼。他们最后一次走过了华美富丽的走道,在外面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观看着燃烧的黑人住所,还有两架落在湖的另一边正烧着余火的飞机残骸。一门孤零零的高射炮还坚定地持续砰砰响着,攻击者似乎不敢飞得更低些,只是在其周围绕圈似的施放烟火信号弹,要等到碰巧有一发炮弹命中目标,才能消灭那个黑人炮手。
约翰与姐妹俩走下了大理石台阶,迅速向左转,然后开始爬上一条像袜带般环绕着钻石山的窄道。姬丝美知道半路上有一处浓密的林地,他们既可以藏在那里,也可以在那里观察山谷中疯狂肆虐的夜景——必要时,最后再沿着一条崎岖小峡谷里的秘道逃走。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凌晨3点钟。和蔼冷静的洁丝美靠着一棵大树干睡着了,而约翰与姬丝美坐着,他搂抱着她一同看着,那个早晨还是个花园现在已成了废墟的远景,那里即将结束的战斗还在时起时落地进行绝望的挣扎。4点钟过后不久,最后存留下来的高射炮发出哐啷一声,然后迅速冒出一股火红的烟雾便一动不动了,战斗结束了。虽然月亮已沉落,他们还是能看到飞机正盘旋着朝地面接近。当飞机确信被困者弹炮已尽,无力再做反抗,他们会着陆,然后这个在黑暗中闪耀光芒的华盛顿王国就会结束了。
战火停止后山谷安静了下来。两架飞机残骸的余火,像蹲在草丛中怪物的眼睛一样闪着光。城堡在黑暗中静悄悄矗立着,却和往昔在阳光中显得华美无比一样,此刻显得格外黯淡美丽。天空中充满复仇女神木头般沉闷的格格声,时起时伏地发出哀怨声。接着约翰察觉到姬丝美跟她姐姐一样,在呼呼声中沉睡了。
4点已经过了许久,他听见有脚步声沿着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条小路传来,他连气都不敢喘,悄悄地等候着,直到那些人的脚步声走过他停留的这个有利地形。现在空中微微骚动着非人类发出的动静,露珠很冷;他知道就要破晓了。约翰静静地等着,等到脚步声往山上走到了安全的距离,听不见了,他才跟随而去。大约走到离陡峭的山顶一半距离的地方,看到树木都倒开来了,一片马鞍状的岩石伸展开来。就在他刚抵达这个地点时,他放慢了脚步,凭着一种动物的本能,他觉得有人就在他前方。他来到了一块高大的鹅卵石处,然后慢慢将头伸出去。他的好奇心获得了回报,这就是他所看到的景象:
布拉多克·华盛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衬托着灰色天空的黑侧影,既没有生命的气息,也没有什么动静。当东方破晓,给大地染上一抹冷绿的颜色时,新的一天开始了。相比之下,这个孤独的身影却显得微不足道。
约翰偷偷看着的时候,他的主人不可捉摸地沉思了一会,接着挥了挥手,示意两个蹲在他脚边的黑人,共同扛起那个放在两人中间的重物。当他们奋力向上举起时,第一道橙黄的阳光穿透过一颗精雕细琢的巨大钻石无数的棱面——于是钻石放射出一道道白灿灿的光芒,像晨星的碎片在空中闪耀。两个抬钻石的黑人因为重压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他们鼓起的肌肉在湿亮的皮肤底下紧绷了起来,于是三个人站在那儿再次一动不动,对着苍天他们有心抗争却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