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宴结束时,陈太太已口口声声把刘强唤作“小狮子”了。因为此刻她已经完全肯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丈夫的军中挚友、刘军长的儿子刘啸狮。刘军长和陈师长不但是同乡世交,而且还是黄埔军校的同学。两家一向过从甚密,两人也亲如兄弟。因此他们生的孩子,一个小名叫“狮子”,另一个就叫“老虎”。狮子、老虎本寓着军人后代所具有的勇猛果敢之意。可刘军长意犹未尽,他干脆让儿子的大号就叫刘啸狮。他说中国人一直被比作一头睡狮,现在该醒了。他要让自己的儿子作一头呼啸的猛狮。不过刘军长不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去实现他的梦想了——因为他妻子的gcd地下工作者的身份被发现后,夫妇俩就双双死在了台湾的监狱中了。
当这一切从陈太太的口中哀婉道来时,童年生活的记忆,就以难言的忧郁和淡淡的温情包围了刘强,而残酷的现实也是无法拒绝的。
那时候,他摇摇摆摆刚会走路,一天,外婆领着他在镇里的小街上玩。他张着两只小手,朝一个正在生煤球炉的妇女奔去。外婆要他叫一声“大妈妈”。“大妈妈”高大、丰腴,她生怕炉火烫着他,赶紧一把将他抱住。他扑在大妈妈柔软的怀里,顿时一股甜甜的乳香把他淹没了。他像小狗一样抽着鼻子,在大妈妈身上嗅,嘴里不停地喊:“妈妈,妈妈!”
大妈妈是他对母亲的最初想象:乳香里混合着一点烟火气,而炉火熊熊地燃烧着。后来年龄渐长,在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时,皎皎偷袭到他背后,张开两只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也没来由地就感觉到了妈妈的气息、妈妈的体温,甚至还有一点点红樱桃般的甜润和清香的意味;可是转过身来,却看见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女孩,咧着没门牙的嘴冲他傻笑。他为自己的想象倍感羞愧,粗暴地将她一推就跑了。
皎皎倒在水泥地上,哭得好不伤心,把外婆也惊动了。外婆不客气地批评了他,甚至逼他向皎皎鞠躬说“对不起”。那一刻他委屈极了,可是不得不照外婆说的去做。外婆就是这样如父如母如严师般教养着他,可外婆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他还是想妈妈,当然也想爸爸。到了上海以后,有许多个黄昏,他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孤独地行走,望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小楼,望着楼上那一排排亮出灯光的窗户,常常会痴痴地想,如果有一扇窗子的后面,站着我的爸爸和妈妈,那会怎样呢?无疑,那将是无上的快乐和幸福!被这个念头所鼓舞,他渴望自己生出一对翅膀,飞翔在那些窗户之间,一扇一扇看过去,一扇一扇慢慢地寻找。他相信奇迹会发生——在童话里,这样的事是常有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身体长高了,长壮了,心中爸爸妈妈的形象却渐行渐远,甚至在梦中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可他从未放弃过他的追寻。他总觉得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生命之源,就如诱惑他的理想之光一样,藏在他走过的路上,在某一扇隐隐透着亮光的窗子后面。哪怕在山青人的部落里,在密支那的小街上,他也没有放弃过这样隐秘的希望。人抱着希望的时候常常觉得希望的可贵,便是在万斛黑暗中,也如火炬般擎着它,任怎么也不肯放弃。现在,陈太太的柔柔细语,却如暴雨骤降,把那二十多年来一刻也不曾熄灭的希望之火瞬间点燃,却随即又浇灭了。刘强甚至来不及去想父母之间那种不可思议的奇怪结合,也来不及去想母亲的身份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现在父亲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在茫茫尘世中,他对父母亲的希望被永远地抹去了。
刘强扭过头,从敞开的窗户朝外望去。他看见那漆黑密林的上方,无数璀璨星辰在闪烁,仿佛父母亲明亮的目光,正从渺远的苍穹上注视着他。沉静下来,一切似在意料之中,一切又似在想象之外。他用手背抹着从眼眶里渗出来的一颗颗泪珠。
见刘强对父母的命运悲伤不已,陈太太只好一个劲催促儿子赶紧安排房间,让小狮子带玉哨姑娘去休息。
玉哨在密支那找到陈太太时,已经将自己与刘强的关系对陈太太说了。现在见了眼前的情景,才知道小刘和陈太太竟也经历了这样沉重的感情创伤。玉哨的心也被震撼了。她真想上去搂着陈太太,轻轻地安慰她,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依咪!”可这一刻她又顾不上了,眼见刘强无语呆立,她赶紧上前轻轻地把他的手一拉,悄声说:“你交给我的那个宝贝,被人抢去了。”
“啊?”飘忽的神思重返现实,刘强失声叫道,“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玉哨有些委屈。她哪有机会说嘛?但是玉哨不跟他争辩,只说:“东西是在陈太太家门口被抢去的。那时侯我急着要去见陈太太,请她马上赶来救你,实在顾不上了。”
“是什么人抢的?你看清楚了没有?”刘强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玉哨摇摇头:“有人从背后往我身上射了麻醉针,我昏迷过去了。等醒来,东西已经不见了。”
“艾蛟!”刘强脱口而出。
玉哨想了想:“哦,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而是肯定——百分之百就是他!”刘强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引得陈太太很不安:“小狮子,出什么事了?”
陈团长也凑过来问:“怎么了?艾蛟还跟你过不去?”
刘强转过脸直直地望着陈团长:“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我身上带着件宝贝;艾蛟为了抢它,把你的卫兵杀了,又嫁祸于我。我讲的句句是实话呀!只不过那天正好玉哨赶来救我,我就把宝贝交给她带走了……”
见陈团长还怔着,他赶紧三言两语把宝贝的来历和重大的科学价值说了一遍——这样的宝贝是决不能落到艾蛟手里的!他要陈团长马上派兵去捉拿艾蛟,追回宝贝。
刘强心急火燎,口不择言,那口气好像在命令陈团长似的。陈团长倒不跟他计较,反而哈哈一笑:“这些日子艾蛟一直在我这里,直到今天上午我还见过他。他……什么时候跑到密支那去抢你的宝贝了?”
“这样的事,他不一定自己去做,只要派两个小喽罗去办就是了嘛!”刘强急得跺脚。
还是陈太太思路清晰:“小老虎,你好好想想,这些日子艾蛟带来的人有没有出去过?
“没有啊!”陈团长说,“他们全在山上,现在还在呢。没我的命令,谁能离开孟帕?”
这就奇怪了。是啊,艾蛟的人都在这里,怎么可能到密支那去夺宝呢?就是送信息出去叫别人干,也得派人出去啊!可刘强还是觉得不对头。他想,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觊觎这宝贝的,只能是山青人和艾蛟。山青人不认识玉哨,要寻宝只会冲他刘强来,况且打麻醉针也不是山青人的手法。
“其实那天我一出孟帕,就觉得有人跟踪我。”玉哨在旁边双眉微蹙,“一路上我非常警惕,后来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他们甩了。等我赶到陈太太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也实在累极了,心里又着急,恨不得马上就能敲开门进去,一时没注意,被人从后面射了麻醉针。”
听玉哨这么一说,刘强一下子跳起来了:“那天晚上艾蛟杀了你两个卫兵,又说什么去追肃毒组织的人,其实就是派人去跟踪玉哨啊!”
陈团长也挠头皮了:“不错,那天晚上乘着混乱,是跑掉了两个人。他们后来又回来了。当时我没怎么放在心上。”
陈太太听后,马上问:“艾蛟和他的那些人还在吗?”
陈团长说:“没来向我告辞过,当然还在。”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陈太太朝儿子瞪了一眼。
陈团长立刻命令包围艾蛟的住处。
艾蛟一行人就住在团部边上的几间客房内,可待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去时,里面早已经人去屋空了。
刘强见状,脸都白了:“你看看,他还是逃了嘛!”
陈团长还是不以为然。他拍拍刘强的肩膀:“兄弟放心,在我这里,他逃不掉的!”
果然,这时山那边远远地传来了枪声。陈团长一听就笑了:“一定是山口的哨兵开枪堵截艾蛟。他过不去的。”
刘强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陈团长要他留下休息,自己带人去抓艾蛟。可刘强哪里闲得住?硬是跟着陈团长,迅速地朝山口方向跑去。还没到目的地,守卫山口的一名哨兵已经迎了上来,报告陈团长说,因为没接到命令,所以没让艾蛟一行人下山。他们想硬闯,我们打了几枪,他们往山里跑了。人肯定还在山里。
陈团长说了声:“好!马上搜山!”
天亮时分,艾蛟一行人束手就擒。
不束手就擒还能有什么办法?艾蛟再有本事,也不是陈团长手下正规军人的对手,况且还是在人家的地盘里。
艾蛟举着双手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那一刻,心里后悔得恨不能搧自己两个嘴巴。今天眼见刘强未被枪毙,陈太太又把他当上宾一样请到陈团长屋里,艾蛟情知不妙,就想,反正宝物已经到手,不如溜之大吉。可谁知山口把守得如此之严。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中,艾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望过去,只见陈团长脸色铁青。他还想说点什么,可陈团长根本不予理睬,只是使了个眼色,几个卫兵就把他押进了一间屋子——这间屋子位于北边山脚下,正是当初关刘强的那间,毗邻还有几间,就关了他的几名随从。
见陈团长转身要走的样子,艾蛟急了,大叫:“陈团长,误会,误会啊!”
“我误会你什么啦?”陈团长一脸不耐烦,“脚生在你身上是不是?心里没鬼你跑什么?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
见陈团长这么开腔,艾蛟以为还有转机,赶紧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是,我是心里有鬼——我见你们把刘强放了,怕他报复我啊。”
艾蛟说话的时候,刘强就站在陈团长身边。艾蛟这么说也实出无奈。对艾蛟而言刘强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陈团长。陈团长手里有枪,食指一勾就能送他上西天。可艾蛟这个理由太拙劣,陈团长嗤之以鼻。而刘强再也耐不住了,冲着艾蛟直奔目标:“什么也别说了,一句话,你把抢去的东西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