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往回走的时候,风停了,乌云也散了,天空一片苍白,西边的山谷间跃出一个同样苍白的圆球来。没走几步,那苍白已变幻成淡淡的红。这柔极了的淡红映照下来,似天空一抹温暖的微笑,纵不能完全驱散忧郁,但也让人有了一线淡定的希望。毕竟,天空褪尽灰黑,幽幽地蓝了。
陈太太穿着短衫配长裙,一身幽蓝也如明净的天空,让人望一眼,心就能宁静下来了。陈团长的心不再躁动不安,也不说话,只是低头走在母亲身边,遇坎坷时,伸手扶一把,十足一个极孝顺的乖儿子。
忽然,陈太太转过脸来,对儿子说了句英语。陈团长一听,连连点头,说的却是中文:“好的,好的!”
其实母亲这句话很简单,也没什么保密性可言,就是交代他晚上要办个家宴而已,完全可以用中文讲的。可只有儿子知道,母亲一遇她认为重要的事情,英语就不由自主地溜出来了,谁让她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呢。
回到家,陈团长就吩咐伙房去准备了。所谓家宴嘛,其实就是他和母亲两个人而已——自己尚未婚娶,既无太太,也无子女。
不过,母亲既用英语郑重其事地关照了,必有要事相商,而对他来说也是正中下怀——刚才还恨不得插翅飞到密支那去,现在不用了,在与母亲的对酌中,还有什么不能一吐为快呢?想到此,他让卫兵带母亲去客房休息,自己便心情轻松地亲自去屋内布置起来。这可是难得的母子谈心的机会啊!
为了与母亲畅叙,陈团长又派了哨兵在门口站岗,关照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可开席时,母亲却牵了一个女孩的手走进了屋子。女孩是陪陈太太从密支那过来的,陈团长自然不认识,但显然跟陈太太已十分熟稔。陈太太让女孩子在方桌的一侧坐下,又对儿子说:“这是玉哨姑娘,你要好好招待哦!”
陈团长只对玉哨投去轻轻的一瞥,就被她的清丽之美震慑住了。这个女孩子的美像荡漾在空中的一缕甜柔的气息,呼吸之间即能让人感受得到,而无须去关注她的脸蛋,她的身段,甚至她的一颦一笑。她坐在那儿,静静的,便自有摄人魂魄的力量。陈团长能体会到母亲对她的偏爱。但即便如此,这位玉哨姑娘——仅从名字上听就是个摆夷女子嘛,跟他陈家毫无关系,怎么自己陈家的聚会,要把她请来?母亲这次来,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要给自己介绍对象?
可母亲不管儿子的疑惑,带来了玉哨不算,还吩咐去将刚从刑场上放回的刘强马上叫过来一起入席。
刘强倒毫不犹豫,匆匆盥洗过之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就来了。看他那副精神焕发、从容自如的样子,倒像这家宴是为他而设的。
既然是母亲的安排,陈团长也不好说什么。一张方桌,玉哨和刘强对面而坐,陈团长和母亲也相对而坐。大家眼对着眼,深藏在每个人目光里的心事,却都是难以猜透。
清清爽爽的几盘蔬菜、菌菇,还有红烧麂子肉、清炖鸡,丰盛的菜肴,外加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卫兵统统一起端到了桌上。陈团长亲手打开了酒瓶盖,给每人的酒杯里斟满了酒。就待举杯了,门外突然喧闹起来。
先是那个守门小卫兵怯怯的声音:“老爹老爹,你不能进去!”
来人显然没把小卫兵放在眼里:“小萝卜头,别站在这里挡我的路,闪开闪开!”
刘强一听就明白了,来的正是那老教师。真希望他能进来。
可门口的小卫兵忠于职守:“莫老爹,你真的不能进去!”
莫老爹显然恼了:“你这小兵蛋子,莫老爹当兵的时候,你还没有投人生呢!我莫老爹也是你能拦的?告诉你,陈团长还要让我三分呢,快闪开!”
显然是倚老卖老了。小卫兵说不过他,只是仍赌气地拦着不让进,俨然摆出了一副“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莫老爹不屑地朝他睥睨了一眼:“小子你横是不是?我告诉你,今天陈太太带来的女孩儿,小时候我抱过她,所以我要进去看看她,谁不让我进都不行!你到底让不让?”
莫老爹的话气得小卫兵急不择言:“我不管你抱过谁——听说你还抱过陈团长呢,可今天就是陈团长下的命令,他的家宴上,闲杂人一概不许入内!”
如此斩钉截铁,看来老教师是进不来了。不知何故,刘强觉得心里挺遗憾的,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陈太太,却见陈太太已起身朝门口走去,笑吟吟地向小卫兵摆摆手:“快让莫老爹进来,莫老爹也是我们的家人嘛。”
小卫兵一愣:“陈团长……”
陈太太笑了:“别儍了,你刚才说得没错,陈团长就是莫老爹抱大的,没有莫老爹,就没有你们的陈团长——莫老爹,快请进来坐!”
原来陈团长还在陈太太肚子里的时候,遇日本飞机轰炸,莫老爹舍命扑在陈太太身上,自己的一条腿都被炸烂了,却保得陈太太母子平安。
莫老爹昂首进屋。陈太太已让侍奉的卫兵为他添了碗筷,让他坐在陈团长的身边。可莫老爹不坐,走到玉哨跟前,弯着腰,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看:“孩子,还记得我吗?”
玉哨再怎么冰雪聪明,也猜不透这位老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茫然四顾,众人却都沉默。
莫老爹又道:“看来你记不得了,老爹不怪你。你那时才多大一点呀,怎么会记得呢?可那时你也够调皮的,老爹刚把你抱过来,你就尿了我一身,还是老爹刚换的新军装呢。老爹……”莫老爹突然说不下去了,两眼红红的,泪珠在眼眶里翻滚。
玉哨明白了,这位老爹一定是认错人了。她求援般地抬眼去看陈太太,却不由得吃了一惊:陈太太的眼里也泪光闪闪,一脸悲慽的样子令人心碎!
玉哨咬紧了嘴唇不敢造次,只听得窗外的风,像一个梦游人似的,在旷野里呼呼乱窜。天已经昏暗下来,有人进来点了灯,但灯光是苍白的。唯有夜空里的星星,在眨着警觉的眼,似要穿透黑暗,窥探人世间的奥秘。而时间是一口井,井水清澈,往事沉淀,依然透出明晰之光。
陈团长叹口气:“玉哨姑娘,请你原谅,莫老爹讲的是我妹妹——他把你当成我妹妹了。”
玉哨“哦”了一声,刚想说句什么,可固执的莫老爹已抢先一步坐到了她身边,侧着脑袋左端详右端详:“我没看错啊,我的小皎皎,小皎皎!记不记得你的小名叫皎皎?”
玉哨茫然,想摇头,但是马上又觉得此举不妥,太伤这位老爹的心了。她下意识地就去看刘强,希望刘强给她一些暗示,好让她摆脱眼前的困境。可令她不解和吃惊的是,她看见刘强神色大变,刚才还脉脉含情、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的一双眼睛,忽然就恍惚了。在沉沉忧伤的笼压下,那双眼睛里也满溢了泪水 ,而且对她视而不见。玉哨不明原委,只有继续噤声。
面对无语的玉哨,莫老爹布满沟壑的脸上,条条道道的褶皱里都是失落:“这么说,我看错了?你不是小皎皎?”
玉哨的心也感受到了痛。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宽慰的话,都会让这个伤心的老爹更加受伤。不能说就只好不说。不说,眼里也是泪水盈盈的了。她就这么泪水盈盈地望着莫老爹拼命点头,一时竟不知自己的点头意味着什么?究竟是说“是”呢,还是“不是”?
低低的啜泣声随之响起。这啜泣并非来自突降的哀伤——突降的哀伤即便强烈也是新鲜的,但是当它被岁月的陶罐密封、存放、发酵之后,一经开启,自是难以言说的深沉之痛,像醇酒一样,只有懂的人才能品味。玉哨马上就感受到了,相比之下,自己刚才那一点儿心痛实在算不了什么。她站起来,走到陈太太身后,双手轻抚她抽动的肩膀。玉哨试图安慰陈太太,可事实上她自己也很无助。在陈太太的啜泣声中,她想起自己倒在血泊中的父母,成串的泪珠也就禁不住纷纷落下;而她此刻似乎已经明白,陈太太的心里流的,一定也是血。
作为儿子,陈团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强忍悲痛轻轻劝解:“姆妈,别难过了。今天有客人在,我们吃饭吧!”
“不,今天没有客人,在场的都是自己人!莫老爹……根本就是我们家的人!”泣不成声的陈太太,一把抓住了莫老爹的手,“是不是?莫老爹你说是不是?”
“是……太太,是……除了你们,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莫老爹顿时老泪纵横,以致抽噎成声。
“莫老爹,难得你还想着我的女儿啊!”陈太太抓着莫老爹的手不放,“二十多年了,我不敢想,我不能想,我没法想啊!我离开我的小皎皎时,她才一岁多一点。莫老爹你知道的,我当时抱着她不肯放啊,可我没办法,部队要行军打仗,我带上一个小老虎已经勉为其难,我只能把她留下了……”
“太太,是我不好,是我把她从你的怀里夺下来的。”莫老爹哽咽着说。
“不怪你,我知道这是师长的命令!”陈太太摇头,“师长阵亡前,人已经昏迷了,可一只手把我拉得紧紧的,嘴唇一动一动,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问他有什么要交代?他突然就迸出一句话——那句话非常清晰,那句话埋在我心里谁也不知道,那句话我不能说,我心痛啊……”
看母亲捶胸顿足的痛苦样子,陈团长忍不住又劝:“姆妈,你别太苦自己了,今天既然都是自己人,你就说出来好了,也让我知道一下爸爸的临终遗言。”
“你爸爸说——”陈太太朝儿子点点头,一双婆娑泪眼却望着刘强,“皎皎在哪里……把我送回去……我要回去抱抱她……”
突然“啪”地一声,刘强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下,可人却仍直直地坐着。玉哨心里更加感到纳闷,只好替他捡起筷子,悄无声息地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再把它交给刘强。可刘强泥塑木雕一样置之不理,他的眼睛只直直地看着陈太太。
而陈太太的眼睛也只紧盯着他:“我何尝不想把师长的骨灰送回老家去?我时时刻刻都恨不得飞回去,飞回去抱抱我的皎皎,亲亲我的皎皎啊!可是这些年来,大陆那边,铁幕阻隔,音信全无,我连封信也不敢寄,我怕害了我的皎皎!”
这时,莫老爹望望陈太太,又望望刘强,突然冒出了一番话:“太太,欲知故乡事,须问故乡人。这位刘先生就是从老家来的,何不问问他认不认识皎皎?”
皎皎!我的骨血,我的宝贝,我苍凉生命中的绿州,我漫漫长夜里默祷的钟声!皎皎,那是你吗?我听说的这个皎皎真是你吗?我希望是,我又希望不是——我不敢问,我不愿意问,我不能问……心中翻江倒海的浪涛隐在沉默的后面。刘强看见,陈太太的衣服皱了,发髻乱了,印象中举手投足优雅到骨子里的人,现在正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抑制自己的悲声,全然不顾自己形象了。她那一双红肿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而盛在眼中的那份焦渴,那份急切,就像熊熊燃烧的火一样,突然就把刘强的心点着了。此刻刘强没有办法再作思考,脱口而出:“请问陈太太,你们陈家的老宅是不是在杭州西面的陈家峤?”
“是啊是啊!”不待陈太太回答,莫老爹已叫出了声。
刘强望着陈太太,心中已然明白,可心仍禁不住咚咚直跳:“皎皎的奶奶是不是叫刘文清?邻居们叫她刘奶奶?”
“对啊!”如释重负的两个字,是陈太太和莫老爹齐声叫出来的。
陈团长在一旁瞪着刘强,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刘强没说话,从座位上起身,“扑通”一声跪到了陈太太面前:“我的外婆家也在陈家峤。我从小跟着外婆生活,外婆家和刘奶奶是邻居。我和皎皎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陈团长惊讶不已,大叫了一声:“啊?”便急急凑上前,“快说说,我妹妹怎么样?她……还好吗?”
刘强掩面而泣,无语泪长流。
陈团长更急了:“到底怎样,你说啊!”
陈太太推开儿子,把手伸给刘强:“我的孩子,快起来!”
刘强只一个劲摇头:“陈太太,我……”
“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说,我明白了,你——就是‘小狮子’!”陈太太用力把刘强拉起来,“你那天跟泰阳牧师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牵挂着你,一直牵挂着你啊!你是我的好女婿,我的好儿子!小老虎,快过来——见过你兄弟!”
陈太太一手拉着刘强,一手拉着陈团长,把两个年轻人的手叠在一起:“从今以后,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你们是亲兄弟!”
陈团长还是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陈太太努力想笑一笑, 但眼中还是迸出了泪花:“傻儿子,不要问了,再问你姆妈的心实在受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