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革命夫妻”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24:18

他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立刻一屁股坐了下去。水,清凉的、透明的、柔软的水啊,一片温存地覆盖了他的下体。他松弛下来了,孩子般好玩地撩起水花,让水浸湿自己,让疲惫的身心在水中舒展;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变小了,小得像一个胎儿,浮在母腹之中。昏暗迷茫的世界对他有了新的意义,光明时时会像娇嫩的花瓣一样绽开,欢迎他的新生。在混合着慵倦与快乐的享受中,他听任依拉娟用沾湿了的柔软的毛巾擦洗他的背脊。一双女人的手为他阻挡了外界的危险。在简陋的、甚至并不那么洁净的澡盆里,他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无助而又无畏地等待命运为他开启新的人生。

这一刻,依拉娟感到自己的手上生满了眼睛——一双生满眼睛的手在水下准确无误地捞起他的短裤,洗净,晾在床边;而她脸上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身体。她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她熟悉丈夫黝黑结实的身体像熟悉自己一样。对她来说,丈夫是永恒的男人。但是丈夫死了,男人却活着。在日复一日加深的仇恨中,丈夫的身体并没有淡忘,欲望也没有死去,只是像夜间归巢的小鸟一样,暂时在她的体内沉睡着。现在,她听见了那些欲望的小鸟轻轻鼓翼的声音,很轻、很轻,但确实在蠢蠢欲动。她为此感到羞愧。她不敢再扮演母亲的角色。她忽然扔下擦洗的毛巾后退几步,微微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并没有因此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全身心地在感知着他。恍恍惚惚地,她感到他从浴盆里站起,在氤氲的水雾中,那修长漂亮的躯体犹如熠熠发光的火炬,烧灼着她全身每一个毛孔。她好像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却清楚地看到了晶亮的水珠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滴下来,像甘霖那么诱人。她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焦渴的唇,作了一个艰难的吞咽动作。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在长长的黑暗的隧道中,在晨曦未露的迷茫里,就是这个身体背负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光明。她极力想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分微妙的感受,却是模模糊糊不得要领。渐渐地,她感到他是一个具有魔力的神,他的漂亮的躯体也是神圣的。于是,那燃烧着的火炬就像祭祀的香火一样,趋向平静而透明。她睁开眼,望着他出浴后像个羞涩的小男孩一样,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一溜烟奔向木床,放下了蚊帐。他一把拉过刚才脱下的衣服,正要往身上穿,忽然想到门外那监视的眼睛肯定正盯着呢,于是,又将衣服随手放下了。但是就在这一抓一放之间,手上明显地感到了衣服口袋里那魔石的分量,而且似乎在微微地振动。没容思考,刘强立刻迅速地将它取出塞进了枕边的席子下面。

现在轮到依拉娟沐浴了。她知道躺在蚊帐里的他不会看她。这使她感到隐隐的失落。但是很快地,这种失落就被一种欣慰所取代。

她仔细搓洗她的腰腹、大腿和胳膊,洗去上面的汗渍和污垢。她发现,长久非人的生活已经销蚀了自己的肌体。她的肌肉失去了弹性,纤细的腰失去了婀娜迷人的风韵。因此她不想向他展示自己的身体。但是她毕竟才三十刚出头,她的乳房依然丰满——为着溺爱的小玉香,她还让这孩子吃着奶呢。现在,当她用力搓洗自己的胸脯时,无意中受到挤压的乳头突然渗出了几滴洁白的乳汁。这使她又惊又喜。她低头望着自己美丽的双乳,突如其来的自信心又回到了身上。一些过去的青春记忆,像这甜美的乳汁一样,从蛰伏的内心深处渗透出来。那时候,她的小玉香还没降生,丈夫总是爱在她的双乳间嬉戏,好像一阵快乐的风,游戏于娇艳的金盏花之间。他假装是她的一个孩子,他的吮吸使她心醉神迷。后来,孩子出世,她依然把他拉向自己的胸怀,让他闻闻乳汁的清香,尝尝她身体的味道。他贪婪地吮吸着、闻着、笑着:“木瓜,你是清香甜美的木瓜!”

确实,在她的族人的心中,人的自然之躯,就像阳光下任何一株绿色植物那样坦坦荡荡、蓬蓬勃勃。无论是妙龄少女还是垂暮老妇,都会把河流当作她们最好的妆台 。她们解除一切束缚与水相亲相拥时的那份自在是汉人学不来的。所以,当最初的难堪过去之后,依拉娟变得坦然了。也许憔悴和瘦弱并不能说明什么,她还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她擦干身子之后,并不拭去乳头上的一滴乳汁——它像一颗洁白的珍珠,亮晶晶地闪烁着。她就这样一步步向屋子中央那张床走去,仿佛那儿有着等待她哺乳的孩子。

依拉娟撩开蚊帐时,刘强赶紧侧身向里卧,身子躬得像虾米。这极不自然的姿态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安。毫无疑问,他不能拒绝依拉娟上床,但是他决不能“假戏真做”。说实话他有点后悔,也许他不该这么跟游击队说,他完全可以告诉他们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可是,他能置她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而不顾吗?

他闭着眼睛默默祈求上帝。不管怎么说,善应该不是一种错误。上帝一定会理解,也相信上帝会引领他度过难关。他希望今夜相安无事。

正当刘强思绪纷乱时,木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勤务兵摸样的游击队战士,说他们队长要他来将客人的衣服拿去洗一洗,明天早上就送还。队长说你们的衣服实在太脏了。

“谢谢你们队长。”刘强明知是要将衣服拿去搜查,但是他也无可奈何。他只好转过身来对依拉娟苦笑了一下。依拉娟也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默契。此刻,刘强已面对着她,再也不能像鸵鸟似地将头埋在沙子里了。但是他的决心是坚定的。不过就在他坚定地下着决心的时候,一股甘甜似木瓜的清香笼压过来。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一双淡金色的乳房像巨大熟透的果肉一样悬在他的面前,那么柔软那么鲜润……突然间,似有一股甜蜜的浪头在心中汹涌起伏——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幸福的婴儿……

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自远方传来:“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什……么?”在最初的时候,他不明白这问话是什么意思。他讨厌这问话切断了他那甜蜜的涌浪。然而这声音再一次响起,低微但是清晰:“岩龙,你真好!告诉我你是谁好吗?”

这样的坦率和诚实,使刘强突然清醒:不不,傣女多情,一旦缠上,可能要至死方休;而自己前途茫茫,况且还有玉哨,还有魔石,他不能……

然而,这时依拉娟已经迎上去抱紧了他。她瘦伶伶的身体温柔地扭动着,仿佛要像水一样溶解他,淹没他。

然而,此刻他清醒地明白自己不能坚决推开她,因为外面有监视的眼睛在盯着。他只好一伸手把她搂住了,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动,我们就像这样躺着,我来告诉你。”

依拉娟顺从地安静下来了。

脸对着脸,依拉娟的目光是热切的。可刘强只说了句自己是从大陆内地那边逃过来的,就张口结舌,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不是不肯说,而是一切的一切,让他从何说起?

依拉娟倒坦率,她在刘强的怀里,说了自己的丈夫,说了自己的女儿,说了自己的仇恨,当然,她也说了玉哨。她说玉哨是她的好妹妹……她的脑袋抵着刘强的胸膛,又说,怎么这样巧啊,你刚才讲到等弄,我玉哨妹妹的老家就在等弄呀!

刘强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使劲地摇着依拉娟的身体,急急地问:“她在哪里?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依拉娟傻傻地瞪着刘强:“你怎么啦?”

刘强长叹一声:“上帝啊,她是我的、我的……我的……妻子!”

知道隔墙有耳,最后两个字像吹气一般,他压得很轻很轻。

但是对依拉娟而言,这两个轻若微风的字却如雷贯耳。她愣了一下:“不会吧?玉哨妹妹的丈夫已经死了,我还到他的坟上去过呢。”

刘强一听,更加激动不已。如果先前还担心依拉娟说的玉哨跟自己的妻子玉哨有同名之嫌,现在则百分之百的确定无疑了:“没错,我自己还在自己的坟上坐过呢。”

依拉娟突然就想起来了,玉哨妹妹说过她丈夫是投河死的,尸体找不到,坟里只埋了几件衣服;玉哨妹妹还说过丈夫是从中国大陆那边过来的……她定定地望着刘强,终于笑了,泪水却溢出了眼眶:“好啊好啊!真是好啊!”

依拉娟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挣脱刘强的怀抱,可刘强的双臂很有力量:“别动,门外有眼睛!”

“可是……玉哨妹妹的眼睛也在看着我们啊!”依拉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刘强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时,在依拉娟的心中,玉哨妹妹的音容笑貌,已如绚丽的太阳花一样鲜活地怒放了。蝴蝶、芳草、蓝色的小湖和作法的甘蔗,都在她眼前熠熠发亮:“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去找玉哨妹妹?”

“我对不起她啊……”刘强显得痛苦万分。

“不要这样嘛!”依拉娟马上明白了刘强所指的事,她悄悄地把自己身体挪开了一点,却很贴心地劝慰他:“一蓬竹子发出来的笋有粗有细,一个巴掌伸出来的手指也有长有短,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这次把小玉香丢在玉哨妹妹那里跑出来,就是犯了个大错,好在我丈夫的魂把我骂醒了。你放心,我知道玉哨妹妹在哪里,我现在就是要回去找她的。我们一起走,找到了玉哨妹妹,你再也不要和她分开了。”

“谢谢,谢谢!”刘强顿时泪流满面。

“该谢的应该是我嘛。”依拉娟伸出手指,替刘强拭去脸上的泪珠。依拉娟的手指粗糙但是热乎乎的,她把一股暖暖的温情传到了他心里。因为感动,因为快乐,因为与玉哨团聚在即的希冀,他的泪水擦干了又涌出来,依拉娟又不停地替他擦。一边擦她一边又与他嘟哝,说要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还在“阴间”呢;又说岩龙呀,你跑得真快,像一阵风一样,一会儿就把我背到了界河边。她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说到刘强终于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黎明已经褪去夜的黑纱。一个游击队小头目站在他们面前:“同志,快起来;起床后请到队部去一趟。”说着把昨天拿去而且真的洗净了的衣服放到床上。

刘强和依拉娟迅速穿好衣服。站在门口的卫兵将他们带到了游击队长的办公室。队长的态度很友好。他将从刘强口袋里搜出的一封信交还给刘强,说:“你在孟帕那边有熟人,就请你陪我们去一趟。”口气虽然十分柔和,但是骨子里却是命令。

刘强知道自己又是百密一疏,那封密支那的教友陈太太给他的信没藏好,惹出了意外:“到孟帕去做什么?”

队长倒也爽快:“就是去换点货。那里是汉人的地盘,我看你也像是汉人,而且还有介绍信,你帮忙一起去,生意就好做了。”

“可是我——我还得跟我老婆去看她妹妹呢。”现在刘强可不想横生枝节到什么孟帕去,他的心早就飞到玉哨那儿去了。

“来回也就半个月时间,让你老婆先去看她妹妹嘛。”小头目很不以为然。

刘强知道再坚持下去也没用,就说:“那么这样,我跟我老婆还有点、有点那个……”

小头目瞪着刘强:“那个什么?”

刘强笑了笑,显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不是要分开半个月了嘛?”

小头头仰面大笑:“好,好,你们……”他边笑边摇头,示意让刘强自便 。刘强转身走了出去。那队长摇摇头笑道:“没见过这样的夫妻,亲热了一夜还不够!”

刘强匆匆回到小屋,迅速从挎包里摸出纸笔,略一思忖,就将等弄和麻风村的大致位置画了个草图,并且特别标出了进麻风村的那条已经排除了地雷的小道。他把草图塞给依拉娟,悄悄对她说:“如果玉哨不在你说的地方,你就按我画的这张图,到麻风村去找她。她一定会去那里的。半个月以后我就来麻风村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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